那鹿角所在之处便是后山最顶峰鹿回坡,薛灵镜选来渡劫的地方。
薛掌门此时负手立在崖前飞瀑之中,已然沐浴更衣,白衣散发,洁净如冰玉,长睫微垂,面容恹恹,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灰。
天边炸开一连串巨响,他不躲不藏,也未施咒,只直挺挺如木桩似的站着,不像来历劫,倒是像要求死。
飞升劫不同于寻常天雷,是要给予修士最严酷的考验,荡涤他一身灵力,锤磨他一身根骨,洗清他一身孽煞,天庭之门方会为他敞开。故自古以来,各大宗师欲历劫登仙,往往备以护法圣器数十,弟子数百,选天地灵脉作阵眼,扛过九九八十一劫,方可留下一丝神念,舍肉身,成仙魂。
薛灵镜一样也没有,他只是安静地站在悬崖陡坡之上,腰间悬的不是明镜扇,而是一柄他还在做弟子时用的银身长剑。
他细细地抚摸着剑上的纹路,上一次他持此剑已在百年之前,穿着弟子的道袍,安静地坐在那个脾气刁钻怪异的仙君膝下,替他捶腿。仙君一边偷喝他武陵的陈年仙酿,一边眯着眼睛看凡间买来的春宫图本,被他按得哼哼唧唧,轻了重了就掐他的脸,舒服了就摸摸他的头。
小薛啊,仙君懒洋洋地问,每次来武陵都是你伺候我这个煞神,你怨不怨?
他已然记不清自己回答的是什么,只依稀记得仙君不太满意,撇着嘴点了点他的额头,踩着脚凳走下来,拂袖道:你这辈子,有三次死劫,第一次在余素清的死期,第二次因为敬神不礼,第三次,则是历劫飞升那一日。
仙君说着微一挑眉,眨了眨眼露出个顽劣的笑,那素来风流不羁的眉目一时如桃花似的浓丽:正好我身边缺个捶腿的仙童,我瞧着你合我心意,赐你个小玩意,帮你度过三次死劫,换你飞升后替我捶三百年腿,如何?
薛灵镜仍不记得自己当时如何作答,他还没来得及回想,又一串惊雷骤落,他哇得呕出一口血,倒在地上,四肢无力地张开,血迹洇进了袍袖中,仿佛绽开了一朵巨大的桃花。
他阖上双目,急促地呼吸着,似乎这雷并不是打在自己身上,但他又确实听到了什么碎去的声音,咔嚓作响,很轻,但像钻进耳道的蚂蚁一般,叫人无法忽视。
荒坡燃起山火,蛇虫鼠蚁四窜,这天雷不知降了多久,直劈得天地间一切如人间炼狱,呼吸都变得尤为困难。薛灵镜只觉双目已然凝结,无法动弹,闭目细听,便能听见耳边噼啪的火声中,掺杂了细碎的脚步。
他心道:来了。
几乎是同时,一阵桀桀的笑声传进耳中。
薛掌门看起来已经心如死灰,那声音越来越近,就算是薛掌门你,也有抗不过的孽煞,哈哈哈哈
薛灵镜轻声道:宋知雨。
苍白消瘦的少年罩着一身过分宽大的水纹青衣,如风中飘摇的纸鹞子,踏着雨点,走到他身前,踢了踢他眼前的地面:怎么?薛大掌门也动不了了?
又一道惊雷炸落,宋知雨侧身避开,这个动作让他沿着嘴低咳数声,他用手背擦掉嘴角的血丝:你骗你弟子说自己是去飞升,其实是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染了孽煞罢?杀了这么多弟子难不难受?雷劈在身上,心里其实很爽吧?所以才一躲都不躲。堂堂薛大掌门,也怕徒子徒孙知道自己是个懦夫!哈哈、哈哈哈
你快死了。薛灵镜冷冷地道,连三魂七魄都喂给了食锦虫,良知善念都被吞吃殆尽。
是,我快死了。宋知雨又捂着嘴咳了数声,面上却笑容不改,死前我会自散魂魄我这具躯壳中养满了食锦虫的阳魄,一旦四散,整个武陵除了你和你那三个弟子没人能活下来如今你们中了调虎离山计,你又马上便死,还嘴硬甚么?被个病秧子杀了,很丢人是不是?
话音未落,他已拔出腰间一根峨眉刺,手腕飞颤,飞速往薛灵镜面门点去。
薛灵镜堪堪矮身避过,只是那峨眉刺轻快,他又受了雷劫,不免左支右绌,宋知雨越袭面容越狰狞,眼睛里泛起红光,手上动作越来越快,招式浑圆阴邪,细密刁钻,全然不像是正派功夫。
薛灵镜一边躲闪,一边道:气力不足,步履虚浮,无论是谁教的你,都太急功近利。
少说风凉话了!宋知雨恨恨道,攻势愈猛,我天生残魂,若不是用你们看不上的阴邪法子,如何能活到现在?我不过是想活下去,又有何罪?
张栖枫也想你活下去,他又有何罪?薛灵镜急退数步,冷声质问。
师父当然无罪,师父和我是一样的!宋知雨仿佛被踩了痛脚一般,嘶叫道,若不是你们,若不是你们,他现在已在蓬莱岛,和我一样,能说,能动,能跳,和我永远在一起
你想用他的尸身养虫魄!自欺欺人!薛灵镜怒道,又往后退了一步,脊背贴上嶙峋的山石,已然避无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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