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再抬高。”奉谨出声提醒。
他从前练剑时,动作稍有不对,老师都要用剑鞘敲打,面对身娇骨柔且尊崇无比的小皇帝,奉谨当然不能动手,只能不时出言提醒。
李成绮依言抬高。
整条手臂上传来的酸麻疼痛宛如坠了坠了铅块,李成绮一动不动,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后颈处湿热微痒。
风吹花叶,刷刷作响,蝉鸣在这样安静的夜晚若隐若现。
奉谨看了一眼桌子,香炉中的香已燃尽了。
“可以放下了,陛下。”奉谨开口。
李成绮收剑。
他根本没学过剑术,姿势也就无处谈标准与否,但动作很是好看,他无论做什么都有种慢条斯理,家教森严的漂亮。
剑尖垂地,李成绮轻轻呼了一口气。
奉谨有些惊讶。
宫外对这个少年皇帝的传言不少,流言蜚语中,奉谨能想象出的是个被惯得嚣张跋扈颐指气使又胸无点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不曾想李成绮竟一句抱怨也无。
李成绮做事从来有始有终,罪既然是自己找的,那也得自己受完。
一宫人接过李成绮递来的剑。
青霭为成绮与奉谨各倒了一杯茶。
李成绮轻啜一口。
奉谨端着茶站在他身边。
李成绮有些无奈,“封卿不必这样多礼。”
奉谨闻言,立刻喝了半盏,令行禁止。
李成绮无言以对,习惯了谢明月的绵里藏针,突然碰见一这么乖乖听话的他不太习惯。
他看得出来,奉谨不渴。
不渴其实不必喝。他在心中更无奈地想。
小皇帝将茶杯放到桌上。
奉谨与他对视。
李成绮立刻明白了奉谨的意思,他摸了摸鼻子,不用奉谨出言提醒,便主动站了起来。
奉谨拔剑出鞘,平剑而立,他手臂崩得紧而直,与剑锋成了一线,隔着戎服,李成绮仍旧能看到他手臂上因为用力而贲起的肌肉。
剑不像是一把剑,反而像是奉谨身体的一部分,气力贯穿剑身,直达剑尖。
清风吹过,头顶树叶簌簌作响。
一片青绿的树叶打着旋往下落。
奉谨动了。
李成绮只能看清他动了,却看不清他究竟什么时候出剑,剑光冷凝,来如雷霆震怒,剑鸣清越,竟似龙吟。
李成绮瞳孔一震。
好快!
倘若奉谨的剑是冲着他脖子来的,他现在恐怕已经血溅五步。
冷光骤然而过。
奉谨负手收剑。
毫无伤痕的完整树叶缓缓落下。
青霭得李成绮目光示意,弯腰拾起树叶,双手托着送到李成绮面前。
李成绮拿起。
树叶自中心弯曲脉络而起,在成绮手中断做两片。
奉谨道:“陛下,此为刺剑。”
李成绮二指夹着叶片,望向奉谨由衷道:“孤今日见奉卿用剑才知何为手中电曳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
奉谨执剑见半礼,“谢陛下夸赞。”
李成绮原本偃旗息鼓的心思一下又死灰复燃,眼睛亮晶晶的,“请封卿教孤。”
奉谨道:“是。”
刺剑是剑术中最基本的动作之一,其后不论多少复杂剑术,皆万变不离其宗。
李成绮刺剑的动作仍旧漂亮,但力量很不足。
在奉谨看来,李成绮刺剑,无非是比照着他的样子,再做个一模一样的。
李成绮执剑一刺,凭借着霜刃吹毫立断的锋利斩断了旁边一棵可怜的牡丹花。
碗口大小的花倏地落地。
奉谨:“……”
他有预感,这片花林不久就会一棵立起来的花草都不剩。
李成绮收剑,看向奉谨。
奉谨干巴巴道:“陛下,请继续。”
李成绮学着奉谨的样子再度刺出,如此反复百次,奉谨不开口,他亦不停。
小皇帝累得有些喘息,犹问道:“奉卿觉得,孤学多久能上阵杀敌?”
奉谨顿了顿。
不知为什么,练了这么久剑之后,李成绮的眼睛反而更加明亮了,被这样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满怀希冀地看着,奉谨发现即便自己再怎么不喜欢奉承上司,也说不出上战场这种事您还是不要想了的实话,他斟酌片刻。“旁人或许要十几年,凭借陛下的资质,五年足以。”
李成绮听到五年,不由得叹了口气。
小路上,有沉稳的脚步声传来。
奉谨余光看去,透过层层花木,乃可见是一穿着灰色衣袍的青年男子——谢明月。
奉谨暗暗吃惊,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谢明月不穿官服的样子。
李成绮自然也看见了,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扬起,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谢明月沿着小路往这边走。
李成绮仍保持着执剑的姿势,当谢明月的身形终于完整地出现他眼前时,他疾步上前,足下一点,借力将剑刺出。
直指谢明月!
四座皆惊。
谁都知道李成绮手中的剑是霜刃,是再锋利寒凉的不过的宝剑。
剑尖在谢明月眼眸中不断放大,他却毫无闪避的意思。
李成绮唇角笑容璀璨,比方才被他一剑刺下的,盛放的花朵更为艳烈。
这种静气,几十年内李成绮恐怕无法再从第二个人身上看见。
李成绮剑锋偏转,一瞬间好像站立不稳似的,朝谢明月的方向扑去。
有宫人看见如此惊心动魄的场景堪堪倒吸一口冷气。
众目睽睽之下,谢明月没因为喜洁眼睁睁看着李成绮摔倒在地,他就手一揽,环住了李成绮的腰,将小皇帝往怀中带。
李成绮眼见将要撞上谢明月的鼻子,未拿剑的手在他肩膀上撑了下,堪堪拉开一点距离。
谢明月的面容近在咫尺,睫毛微微颤抖,看上去居然给人柔弱可欺的错觉。
颜色清丽,秋水为神。
李成绮在心中感叹,他能容忍谢明月这么多年,除了谢侯确实能力过人之外,还有这张长得恰到好处让李成绮无一不喜欢的脸。
他手中犹然握着那把剑。
谢明月顺着他汗津津的手腕看到了被他握住的这把剑上。
霜刃。
冰冷的手指搭在李成绮握剑的手腕上,凉得小皇帝下意识想要缩手。
因为难得练剑的缘故,李成绮的脉搏跳得很快,但很有力,是一个健康的、生机勃勃的少年人的脉搏。
谢明月忽地加重了力道,不知道他按在哪里,李成绮本就手酸,被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手腕顿时发麻,闷闷地吭了一声,五指乏力,剑猝然下落。
咣当一声。
所有人都反应过来,却安静得连落针都能听到。
谢明月松开手。
李成绮稳稳站回到地上,晃了晃酸软的手腕,仰脸笑道:“孤剑术如何?”
谢明月温言道:“翩若惊鸿。”
宫人小心翼翼地向前,为小皇帝将剑收回。
谢明月从袖中拿出手帕,再自然不过地递给李成绮。
李成绮轻车熟路地接过。
手帕上的花样今日是另一个样子。
是一株亭亭玉立的兰花。
李成绮擦了擦脸上的汗。
“太傅。”奉谨见礼。
谢明月朝他一颔首。
奉谨安静地退到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