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巷口和水池,我们终于在明暗交接的街灯下瞥到那一对蜜月夫妻的身影。
勾老师小跑着冲上前去跟他们打招呼,我却愣在原地小半天。
说好的是新婚夫妻度蜜月,怎么是对老头老太啊?
这种想法不太礼貌,我藏在心里,在她的回望中,赶紧迎上前去,做个合格的挑夫。
“小勾,这位是你?”
八卦的老头似乎跟勾老师有些交情,毫不避讳地打听起我们之间的关系来。勾老师支支吾吾,我猜她可能想要从自己的教师生涯开始讲起,为了避免她主动将我推开,我只好给自己安上一个工作室员工的身份。
“老先生您好,我是勾老师的助理,你叫我小赵就好。”
我的主动介绍明显在勾老师的意料之外,可我觉得自己临场发挥还不错。
助理这身份多好啊,不远不近的,完全不会给人负担,也不至于让两个老人家动不动就对她开玩笑。
但是我忘了,助理,也就意味着我们之间就是单纯的工作关系。老人得闲爱操心,得空就爱给年轻人牵红线,单是走回去这一小段,老头已经明里暗里地把自家孩子介绍个遍了。勾老师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说自己暂时还不急。
他们俩的房间安排在最角落,安静些,更适合老人居住。
我给他们放好行李之后就去楼下找老板帮忙热菜,晚餐没吃完的我们都打包回来,虽然老人晚上可能不会饿,带点吃的过去总还算心意。
本来我想这去餐馆炒点心东西,可这种养老小镇到点儿就下班,我实在无处施展。总不能大晚上让人吃乌糍吧?怪不好消化的。
好在老头虽然嘴碎,还是被老太太管教得好,装模作样地稍微吃了点垫肚子,也没再发牢骚。
夜里,宏村忽然下起了小雨。
滴滴答答的水声落在头顶的砖瓦上,好像安眠的摇篮曲。我小时候伴着这样的声音睡觉,没想到长大还能有机会重逢,甚至还做了一场童年大梦。
清晨,我就被勾老师叫醒。老头在外面扁嘴,说现在的年轻人一个比一个能睡,太阳都要晒屁股了,动都不动一下。
我眯着眼睛就去看时间,好家伙,谁家5点多就太阳晒屁股啊!
我挣扎着爬起来,距离六点半的闹钟还有一个小时,说好的早起难道就是早于约定时间起床吗?
对于老人,我不好抱怨,只能应答着快速洗漱,十分钟后,在楼底下见到他们。
老头穿了一身挺拔的灰褐色中山装,金丝边的眼睛上头顶了个小洋帽。老太太则是穿了条红黑相间的旗袍,侧开直接拉到大腿根,颇有些性感奶奶的意思。
“走吧!我们出发吧!”
勾老师拍拍我,让我领着往南湖那边走。
刚刚睡得迷糊,我还没意识到,这场小雨真的把宏村的美给挥发出来了。
青石板的间隙里长着顽强的青苔,在迷蒙的空气中晕染出潮湿的香气。不像南方的回南天,将整座建筑都压在湿润又烦闷的空气胶囊中。这里有着令人心生喜悦的阴雨天。
淅淅沥沥的雨打在地上,落进月沼,湖面都像长出茂盛的银竹。配合着灰白色调的徽派建筑,水墨画就展现在眼前,而我们,从旁观者成为了水墨画里的人。
早晨五点半,村子里还处在一片沉寂中,我们独享这份美丽。
石板路上的两侧有深而窄的两条排水道,昨天老板告诉我们,这里的水道纵横相连,将整座村子的用水都连结在一起,依靠着祖先赐予的福荫,无需特殊加工处理,就能完成自然净化,清澈又冷冽。在无声无息中环绕也护佑着这座小村庄。
跟着水声,我们终于来到南湖书院。
南湖书院,历史上有些名气,建筑上是明显的徽派特点,曾经也启蒙了许多名家。具体的东西我已经记不清,刚刚还在念叨我睡懒觉的老头已经自顾自地,拉着老伴儿进去溜达。
他们乘兴闲逛,勾老师就抓着机会拍,并不打扰两位的兴致。而我,这个被拉起来照看老人的人,显然没有什么能干的活儿,只能待在一旁等待使唤,然后就听见老头那沧桑的声音。
“我爷爷总跟我说,木头的建筑是有灵魂的。它们生于自然,也归于自然。钢筋水泥再坚固,也不如百年树木。”他含糊不清地说着,拉着老伴儿就在门槛边坐下,像个蹭课的学生。
勾老师告诉我,他们两家以前就认识,都是住在这里的人。后来战乱,家里人带着他们奔波,也就因此分别了。
“所以是年少夫妻老来伴?”
昨天勾老师告诉我,这一对已经80岁时,我尽是惊讶。还以为是黄昏恋爱,没想过竟然还有着青梅竹马的戏码。
勾老师看着我,怔然一笑。
“你说的也没错,只不过过程更曲折些。年少夫妻因战乱而分开,为了生存而各自成家,老来鳏寡才相遇。所以我说,我们是给新婚夫妻拍蜜月照。”
重逢,这个世界上最为欣喜的词语,承载了太多辛酸苦楚后的喜悦,无以言表。
“怪不得他们感情那么好。”
“孙爷爷也是喜欢你才会一直念叨你,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我知道!老人都这样。”
外公外婆去世之前也这样,我都记得清楚呢!勾老师会心一笑,转头又叫他们换位置。
“爷爷奶奶,咱们出去再看看哦!”
老小孩老小孩!老人就是小孩,都得哄着。我也没再把孙老头的数落放在心上,乖乖地发挥着自己人形拐杖的作用。
南湖边上有垂柳,倒映在碧绿的池水中,勾老师像个小姑娘一样就去捞水里的柳枝,两位老人乐得咯咯笑。
“你看这个小勾,又起了玩性啦!”
我怕她跌倒,站在她身边默不作声地等待着,随时准备拉住她。结果她自己倒是很熟练,这种事情做多了之后一点恐惧都没有了。我无奈扶额。
南湖的范围很大,书院和对岸靠一座石桥相连,乍一眼看过去和白娘子里的断桥有些相似。弯弯的石桥下长出来粉粉嫩嫩的莲花,将这片迷朦的山雾吹开,点缀出别样的娇俏。
四下无人,他们站在桥上说话,偶笑偶嗔,恍若回到少年时代在此处嬉戏玩耍。
我和勾老师站在桥尾,她的快门不断按下,远山缭绕的云雾也被收入画框。我们在不知不觉间,品味到他们散文诗一样的爱情。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休息的间隙,我没按捺住好奇心。
“嗯,怎么说呢?我之前爬黄山的时候,孙爷爷跟我在一辆缆车上,他想回来寻根,我们就一起作伴了一段时间,留下了联系方式。前段时间他说他找到了他的根,想让我帮忙记录,我也没想到,竟然是说找到了汪奶奶。”
找到了根......老头还挺甜!我冲着不远处如胶似漆的两位看去,就看到两只形若枯槁的手在细雨中交握,紧紧地,谁也不松开。
已经苍老的眼睛眺望着远山迷雾,纱一般的雾气笼罩在他们身上,却没能盖住彼此的思念。
真好!真好!
我不自觉地朝勾老师望去,将藏在身后的败柳递给她。
对着这抹新绿,她有些讶异:“你摘的?”
“刚刚拍照时,池水里捡到的。它才落下来,我就捡起来了,所以也还很新。”
“捡这个干嘛?”
“你刚刚不是在水中捞柳枝吗?刚好送给你。”
嫩绿的柳枝被细雨微风吹摇,她像收到鲜花一样捧近鼻翼,细细嗅闻。
“谢谢你!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
在一山水雾中她笑得明媚,嫩粉色的荷花苞蕊染红我的耳垂,我极力压制住自己的欢喜。
孙爷爷找到了自己的根,我想,我也快要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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