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不放心?他刚喝了酒在床上呼呼大睡呢。”颜令仪嘀咕两句,重新理直气壮起来,“师兄,阿青为什么也会在这里?她怎么知道你会住在这里?”
宋阙和阿青对视一眼,阿青低下头去。宋阙明白过来,和声解劝道:“阿青知道我离开府中,担心我除夕夜过不好,所以送了些酒菜过来。我看夜色已晚,后门应该已落了锁,她一个女孩子在街上行走不方便,所以叫她在这里留一晚,明日再回去。”
“那也可以叫她住厢房,何必要和你挤一间?”颜令仪看着窗下新铺的床,心下气闷,“她是我爹的贴身丫头,又不是你的,怎么做出这般胳膊肘往外拐的事?”
阿青急忙跪下,含泪为自己分辩:“我并不敢这么做。只是昨日老爷对宋公子发怒,以致公子负气出走。事后老爷也自后悔,叫我来看公子气消了没有,若是气消了,过几日回府上给老爷赔个不是,两边各退一步,这件事也就过去了。我才收拾了一份年夜饭过来的,不敢逾越本分。”
颜令仪半信半疑,只是阿青已经搬出颜广闻这座大山,她也不好继续纠缠下去。真要细究起来,她背着颜广闻偷棋谱的事,也算是胳膊肘往外拐。若是为了阿青去和父亲对质,爹爹也会知道她半夜溜出府来找宋阙的事。
“先别说阿青了,你怎么来了?”宋阙摸了摸颜令仪的手,发现她手脚冰凉,起身将她拉到熏笼边取暖。
“当然是为了师兄你啊。”颜令仪反手握住宋阙,“先前你去请抱朴子三月不归家,我一直担心你年前赶不回来,今年不能一块过年。”
“没想到如今你赶回乌鹭,除夕夜却还是不能一起过。”颜令仪摇头,“我不高兴,所以过来看看你。”
“你也太过任性了。”宋阙叹气,“如果师父知道这件事,你又要被关祠堂里罚跪了。”
话犹未了,宋阙便看见颜令仪眼睛弯弯,竟是怡然不惧,反而笑了起来。
“说到祠堂,师兄,我可给你带来一件好东西,保证你看了之后再也不生气了。”
“什么东西?”宋阙不信,“你又做了什么玩意带了来?”
颜令仪从前就喜欢做针线,只是她确实不是这块料,折腾出的东西往往进不得宋阙的眼。他虽然都好好收了,但也从未带出来过,用的依旧是府上丫头做的,一多半都有阿青的手笔。
宋阙听闻颜令仪来意,猜到是她又捣鼓出什么新鲜玩意了,一开始倒也没有抱有极大期望。但后来他见师妹神神秘秘,不像平时那般直接拿出来,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屏住呼吸。
“阿青,你先出去。”宋阙声音忽然郑重。
阿青不明就里,只得答应着退出去,临走前没忘记掩上门。颜令仪洋洋得意地从怀里一掏,摸出一条绣了两只鸭子的手帕来。
“这……”宋阙神色古怪。
“不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颜令仪急忙摆手,将手帕往宋阙怀中一掷。宋阙一把握住,哭笑不得,正要说话,却见颜令仪手重新摸进怀中,掏出一本旧书来。
“这是——”
“是师兄你一直想要的秋庭谱!”颜令仪邀功似的将抄本递过去,宋阙惊喜到脑海短暂空白了一瞬,慢一拍将棋谱接过手来。
沉溺在喜悦中的宋阙并不知道,眼下还有两个人坐在他卧房屋顶,正在偷听他们的谈话。燕月生在街上看见颜令仪那副鬼鬼祟祟的模样,猜到颜府中必然有异事发生,悄悄跟了上去。她跟踪人是把好手,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既不会失去对颜令仪气息的感知,又不会被颜令仪察觉。
明渊本不赞同她的行动,直到他听见颜令仪说出“秋庭谱”三字。他心下一惊,方知颜家守了这么长时间的仙缘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而一边的燕月生已经动手了。她掀开一片瓦,只看见黑漆漆糊了草的泥土。大梁房屋一般是用木材砌顶棚,再糊上一层黑泥,最后盖上瓦片。燕月生哪里知道这个。
她又将瓦片盖回去,轻手轻脚顺着屋檐滑入院中。院墙比屋顶略矮一些,燕月生借势潜入窗下,手指轻轻捅破窗纸,借光往里一看。
只见屋里又点上两盏灯,颜令仪为宋阙执着烛台,看宋阙照着棋谱一子一子落在棋盘上。原来棋谱复制,比寻常抄书要更为费事,何况这会儿哪里来得及磨墨洗笔。宋阙找出棋盘,直接将抄本上棋局还原到棋盘上,还能省些功夫。
燕月生藏在窗下,距离书桌甚远,看不清盘上棋局。她正在忖度宋阙二人手上的棋谱到底是什么东西,要怎么才能拿到手,值不值得动用颜令仪欠她的那一个承诺。原本在厅中徘徊的丫头阿青忽然举步向外走来,气息将要越过门槛。
不及细想,燕月生将脸一藏,待要使用幻术掩盖行迹,身体忽而腾空而起。一声“鬼啊”的尖叫穿云裂石,明渊单手将燕月生抱在怀中,轻轻落在宋阙院外一棵香樟树上。
浓密的树荫遮蔽了二人身形,活了六十年的香樟四季常青。明渊坐在树上,燕月生坐在明渊腿上。还没平定气息,燕月生便迅速地掐了幻字诀,使二人看上去和寻常树枝毫无分别。
“发生什么事了?”颜令仪走出屋来。
“刚刚那里有个白色的鬼,”披着暖袄的阿青指向窗下,“我一叫它就飞走不见了。”
阿青衣服穿得不多,又被宋阙叫出屋去,难免会觉得冷,瑟瑟发抖了好一会儿。她想着去厢房点炉烤火,刚踏出厅,阿青眼角余光便瞥见窗下白影一闪,难免被吓着了。
“鬼?”颜令仪皱眉,走到窗下查看,却毫无鬼气。
“可能是你看错了吧,”颜令仪回过身,“除夕夜哪里来的鬼,又不是鬼节。”
她待要回屋,眼角余光瞥到窗纸上的小洞。颜令仪一震,立即意识到方才是有人潜在窗下偷听,不知看了多少去。她纵身跃上屋顶,四处眺望,哪里有窥视者的踪影。
“怎么了?”复制完棋局的宋阙也听到了动静寻出来,“你怎么又在乱爬屋顶?多大人了。”
“有贼。”颜令仪从屋顶跃下,“师兄你在这附近,可有得罪过什么人?”
宋阙一怔:“我在这里住着的时候甚少,哪里有得罪人的机会。”
“那可就麻烦了,也许是冲着棋谱来的。”颜令仪指向窗纸,“师兄你看,刚才那人应当就站在这里。”
宋阙凑到窗纸上的洞前,一眼便看清了屋内情形。他神色微变,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你刚才过来的时候,可有被人盯上?”
“我这次上门只是一己私念,没有和第二个人说起过,又有谁能知道。”
“即便原先无人知道,你也有可能在路上遇到什么人。他们见你夤夜出门,悄悄尾随上来也是有的。”
“你是在怪我做事不仔细?”颜令仪有些生气,“我还不都是为了你!”
“我并没有怪你……”宋阙叹一口气,“算了,我先送你们两个回去,你们待在外面不安全。若是出了个三长两短,我此生怕是无颜再去见师父。”
“师兄何不直接与我们一道回去?现在棋谱你也拿到了,等明天爹爹醒来,气也消了,大过年的他又不好打你,顺势和好难道不好?”
“我有我的道理,你哪里明白。”宋阙止住颜令仪的劝说,“别说了,阿青你进去换衣服,我送你们回去。”
屋内灯火熄灭,三人背影相携着远去。过了许久,燕月生确定他们已经走远,方才拍了拍明渊的胳膊。明渊抱着她落到地下,燕月生奔至门前,看见屋门已经落了锁,房间也设下了禁制。若是要进去,真得当贼不可。
“要进去吗?”明渊抱胸看着燕月生的背影。
“不必了,动静太大难免引人注意。”燕月生回过身来,“我本来也没指望能偷过来,而且那盘棋局也未必就是我想要的那份。”
她总觉得颜广闻没那么好心将颜家仙缘托付给旁人,直觉告诉她,颜广闻必然会留有后手。如果能不经颜广闻之手便取得棋谱便是最妙,如果取不到,也只有见招拆招了。
“刚才的情况,我一个人能应付,没想到你会横插一手。”燕月生看了一眼明渊,“虽然没有必要,但还是谢了。”
“你最好是有在认真感谢我。”
明渊的目光落在燕月生的白色发带上,眼神忽而复杂起来。
“如果我说,你别去追那份棋谱了,你会听进去吗?”
“如果我说,你教我仙术我就不去寻找其他仙缘,你能听进去吗?”
燕月生回头,莞尔一笑:“你做不到,所以我也不能做到。”
第18章 、破境成仙
回到客栈后,燕月生将自己关在屋里,继续推演棋局。越往后棋谱越复杂,可能性越多,需要演算的时间也越长。已经和颜广闻约好了三日,燕月生还不想自打脸。
另一边,颜广闻亲自登门拜访,求葛洪传授炼丹之法。
和世人所以为的不同,葛洪早不是什么“修成半个地仙”,他是一位完完整整的地仙,只不过成仙时间不长,修为算不得十分深厚罢了。他早年炼丹时,偶然成功炼成一颗不死药。和只能延续十年寿数的金丹不同,不死药食其一颗,便可飞升天界。若是不想进入天界受到天规拘束,取其半食之,便能成为一名逍遥散仙。
葛洪选择了第二种,将另外半颗不死药收了起来。他担心被尘俗之人烦扰求药,自此隐居在丹阳郡,不问世事。然而他炼丹之名已经散播出去,每年前往丹阳郡寻找抱朴子下落的人络绎不绝,搅得他头疼。
而他能被宋阙请出山,也并不是因为宋阙的真诚打动了他。天界白帝之子明渊找到葛洪,托他帮忙做一件事。
颜令仪自以为除夕夜所做之事天衣无缝,没有放在心上,回府后自去睡了,第二日便起得迟了些。待她洗漱完毕去给父亲请安,才发现颜广闻满脸怒色,坐在大厅上一言不发。桌上放着一张果盘,里面盛了三颗丹药。
“爹?”
“跪下。”
颜令仪一声不敢支吾,提起裙子直挺挺跪在地上。
“知道我为什么要你跪吗?”
“女儿做错了事,请爹爹明示,不然令仪实在想不出来。”
“好,好,好,”颜广闻连说了三个好字,怒极反笑,“可怜我没养出个好女儿,如今还没出阁,就已经学会背着父亲偷东西去私会情郎了。等你们成了事,你干脆将整个颜家都贴补给那姓宋的得了!”
颜令仪一听,心知昨晚之事已发,一声不敢分辩。颜广闻早知女儿对宋阙一往情深,而宋阙对颜令仪只有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情分。只是他在一日,宋阙即便对颜令仪毫无儿女私情,也不敢亏待她。若是颜令仪长大之后能从这份感情中清醒过来,颜广闻也可以挑一堆青年才俊供颜令仪选择,将来入赘到颜家帮扶她治理乌鹭城。
只是颜广闻万万没想到,这丫头竟然这般死心眼,甚至不惜去祠堂偷秋庭谱!
“棋谱在哪里?”颜广闻伸出手。
颜令仪慌忙从怀中取出抄本,膝行几步,双手呈奉上去。颜广闻劈手夺回,揭开看了看,确定是祠堂供奉的那本后骤然合掌。火焰腾空而起,顷刻间将秋庭谱烧得一干二净。
“爹!”
“即便再放回祠堂,日后也保不齐你会不会又心软,偷出去给这个给那个的,不如烧了干净。”颜广闻冷笑,“如果你总是这般不成器,我临死前宁可散尽家私什么都不留下,也好过在九泉之下看到你为了宋阙恨不得把颜家都拱手相让。与其等到时候活生生被你气死,不如我先开发的好。”
“大正月的,爹爹在说什么死呀活着的,也不嫌忌讳。”颜令仪颇为委屈,“而且师兄他是爹爹的徒弟,爹你以前也答应过,这乌鹭城的产业,未来总有师兄的一份,怎么又成我贴补的了?”
“他是我徒弟,你却是我的女儿,你连这个道理都想不明白,我可真是白疼你了。”颜广闻失望道,“我对他好,是希望他未来对你好。你成天一颗心都扑在宋阙身上,你看他领你的情吗?”
“师兄他,对我很好。”
“是很好,但还不够好。我当初答应分他乌鹭产业也是有条件的:他必须娶你。一个女婿半个儿,等他娶了你为妻,继承乌鹭城名正言顺。若是他看不上你,你也不必灰心,未来自有好的等你挑。天下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你又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
颜令仪听到前半段,不由得绯红了面颊。听到后半段,又怔怔地流下泪来。以她的聪敏,哪里看不出宋阙其实并不爱她。只是颜令仪想,宋阙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即便宋阙如今没能对她萌生爱欲,只要他没有爱上别人就好。只要他没有爱上别人,颜令仪有信心等到宋阙回头。
“蠢!你是我颜广闻的女儿,谁有那个本事要你等他回头?”颜广闻恨铁不成钢。
“别说了!”颜令仪擦干眼泪,腾的站起来,“现在我棋谱也给了,爹你也把棋谱烧了,其他事我全不管了。师兄能不能破解秋庭谱,看他的本事,与我无干。”
说完她转身就走,却被颜广闻喝住:“站住!我允许你走了吗?”
颜令仪回头,露出一双泪光闪闪的眼睛:“爹爹还有什么话要说?”
“收拾东西去祠堂,半月不许出来。在祠堂闭关思过,等认识到错误再说。”颜广闻站起身,“做错了事就得受到惩罚,这一点不需要我再教你吧。”
颜令仪恨恨地看了颜广闻一眼,转头跑出去,“砰”的撞到端着茶点的阿青。阿青一声惊呼,颜令仪看清来人之后越发焦躁,认定是阿青去向颜广闻告了状,伸手将她推开。只听到“哗啦”一声,托盘上的茶壶茶杯糕点俱都摔落尘埃,碎了一地青瓷。
阿青蹲在地上捡拾,而颜令仪已经头也不回地跑了。颜广闻正在叹息女儿不成器,忽然心脏绞痛起来,一跤摔在椅子里。他急忙伸手从盘子里取了一颗丹丸,没有茶水吞服,只好噙在口中,心中方得了片刻安宁。
葛洪今晨为颜广闻诊脉,说他这病药石无医,寻常金丹也无法根治。好在他早先合了一味药丸,如今还剩得三颗,可以为颜广闻延续些许生气。先用丹丸调养,再下金丹延寿,方是正法。
没有第二条路可选了。颜广闻怅然地想。只能寄希望于那位丁雁月姑娘明日能解开秋庭谱的秘密。
然而大年初二那一天,燕月生并没有来。
棋谱手数越多,还原难度便越高。棋盘上通共不过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但一盘围棋或许有四百多手,演算时不能只看见棋盘上所剩棋子,还要推断出已经被吃掉的落子。燕月生完成五十局复盘,已是大年初二下午。她又累又困,疲倦到根本坐不住,头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连晚饭都没有吃,梦也没有做。昏沉中燕月生觉得有人在拽她被子,“啪”的一下打在对方手背上。来人也不生气,依旧将被子给她掖好。
第二早她醒来,又是精神奕奕的燕月生。她洗漱干净,换了一身鲜亮衣服去城主府上拜访。
“丁姑娘昨日没有上门,我还以为是不来了。”
“怎么会,我和城主约好了三天,就不会早到,更不会迟到。”燕月生将标完落子顺序的棋谱交还给颜广闻,“对了,怎么不见颜姑娘?”
“她这两日出去玩疯了,今日只好在家歇歇补足精神,就不出来见客了。”
颜广闻不看前面的复盘,直接从最后一页翻起,边看边点头。一旁阿青奉上茶来。她偷眼去瞧燕月生,只见客人终于换了一件红色暗纹纱织麒麟补,下面一条蜜和妆花织金马面,比先前的白衣白裙更加衬人气色,少了些奔波劳碌的凄苦。
“我先前以为,要推演出这五十盘棋局,再怎么惊人的算力,至少也得十五天。”颜广闻前面的棋局都不再看,直接合上,“没想到丁姑娘才思敏捷,颜某佩服。”
“城主客气了。”燕月生矜持颔首,“不知城主先前需要我演算的棋局在哪里?不如现在拿过来,还能省些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