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后的傅娇迅速消瘦了下去, 因为她身体不好的缘故,殿里没有放冰鉴,空气里带有夏日独有的闷热。
她躺在床上, 温和地笑着朝陈文茵招手。
“殿下说你病得厉害,让我不要轻易来打扰你。”陈文茵坐到她身边,低着头细声说。
傅娇说没事的:“会好的, 过段时间就好了。”
“现在是皇后了。”傅娇轻轻去拉她的手。
陈文茵的表情十分迷茫,总算没有起初那么抗拒傅娇的触碰,李洵的胁迫, 又有几个人能不妥协习惯呢?
就好比她, 现在不也得听从李洵的话, 乖乖地坐在她身边。
她知道傅娇是被李洵所迫, 理智上一直劝自己这事不怪她,但被摧毁的信任就像被冲垮的城墙,她再也没有办法如从前一样心无芥蒂地跟她嬉笑玩乐。
她的手很干瘦, 指节都凸了出来,她以前就过得很不快乐,现在眉眼里的愁绪越发浓郁。陈文茵不知道她经受了什么, 只是试想了下, 若是自己跟她一般的遭遇,会是如何。
许是早就被他逼死了。
只是得知他们之间的那点事情, 她便难受到寝食难安。
“跟从前没有什么不一样。”陈文茵安静地看着她, 语气里多了几分怜悯:“你太瘦了,要好好养病。”
傅娇低垂着头, 看着两人叠放在一起的手, 愣愣道:“茵茵, 你是不是有心事?”
陈文茵闷闷不乐道:“家里遇上了一些从前没有遇到过的事情, 还不知道要如何处置,所以有些慌乱。”
她无忧无虑地长到这个年纪,从一个懵懂的少女变成太子妃,再是一国之母,从来看到的都是人世间光明璀璨的一面,从来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做,她突然面对如此肮脏的现实,心里全然是不安。
她对李洵充满了怨恨,却又无可奈何。
她才十八岁,一辈子的光阴还那么长,未来究竟何去何从,她太茫然了。
一想到这些慌乱的事情,她就忍不住落泪,滚烫的泪水落到傅娇的手背上。傅娇心上的伤口被泪水浸得生疼,嗓音也愈发温和:“不要害怕,茵茵,世上难事都是如此,你越怕它,它越嚣张。勇敢一些,总有一天会过去的。”
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
陈文茵眼睛红了,略有红肿的眼看向她,她们都好可怜。
“你也要好好的,你好瘦。”陈文茵嗓音里带着哭腔,她太瘦了,眼神中没有生气,像是一枝迅速开败了的海棠花。她真怕她撑不下去,心中酸楚难当。
傅娇眨了眨眼,抬手轻轻捋了捋她鬓边的发:“我知道,你现在是皇后了,可不兴动不动就哭。”
傅娇有太多的话想告诉陈文茵。
但没有机会,周围都是李洵的眼线,她不能明目张胆地说小心你的身边人,他是一个恶鬼,一直张着血盆大口将你吞入腹中。
她知道以李洵的为人,若是陈文茵知道一切之后,他会让她死。
她不能让她死。
所以不能说,一个字也不能说。
傅娇暗恨自己的软弱无能,她竟然什么也做不了,这种对人生失控的感觉很无力。
“我不哭,你要好好的。”陈文茵忍下眼泪:“一切都会好的,都会过去的。”
傅娇心上某处坚硬的地方,被一股暖流给融化,露出柔软的里子来。
她已经活在绝望中很久了,似乎看不到一点希望,但是所有的事情都会过去的。
“你说得对啊。”傅娇掌心感受到了陈文茵掌心的温度,仿佛能感受到她火热的心跳。
李洵不是神仙,他总会死,只要努力地活着,总有一天能逃离他的身边。
“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傅娇小声反复地呢喃。
得知陈文茵去见过傅娇之后,她终于能吃得下饭,李洵重重封赏了陈文茵。她看着如同流水一样进了中宫的珠宝赏赐,眼眸中并无半分欢喜,只有满满的厌恶。
乳母看到价值连城的宝物,以为陈文茵终于和李洵和好,激动不已,但陈文茵只是淡漠地让人把那些东西收进库房中,一眼都不愿多看。
*
傅娇用了很长时间才从地牢震撼的一幕里走出来,她从小被呵护着长大,从不知竟然生活在一个恶鬼横行的世上。李洵、皇上、皇后……都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她被硬生生推到一群恶鬼中间,归根结底都是命不好。
她努力地喝药,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斗鬼。
李洵看到她的脸色一日日红润起来,心情颇好:“你能想明白就好,我看到你现在样子很欣慰。”
傅娇并不需要他的欣慰,她是为自己保重身体,转过脸仰视着李洵,看到他冷硬紧绷的下颌,以及略带笑意的眼睛。
“我想回家。”傅娇怔愣着开口。
他眼里的笑意消散了,微微眯起眸子,不悦道:“我说过,那里不是你的家,有我的地方才是。”
傅娇没有反驳他,转身朝他伸出手臂,似乎想要去抱他:“我想回镇国公府。”
那日听了李洵的话,她不敢再回瑞王府。甚至不敢去想,若他说的是真的,那么多因为她无辜枉死的孩子就在府里,或许入夜了,他们的魂灵会悄悄跑到她的寝院外哭泣。
她害怕。
李洵将她揽入怀里,语气软和几分:“我刚登基,朝中事情多得脱不开身,你去外面了,我无暇顾及到你。”
“更何况,你不是喜欢和皇后一起玩儿吗?出宫了你也没那么方便找她。”
傅娇脑海中又浮现了陈文茵哭泣的样子,面对她的眼泪,她真无能为力,每一刻都觉得无地自容。
“我不会再见她了。”傅娇的语气十分平静:“若你不想逼死我,就别让她再来见我了。”
李洵道:“为何?她永不会知道我们的事。”
永远也不敢知道。
傅娇说:“她不知道是她的事情,我要廉耻是我的事。你要我真心留在你的身边,却又始终勉强胁迫,你不觉得自己在为难我吗?”
面对傅娇的盘问,李洵沉着脸道:“是你自己不识抬举。”
“那若是你呢?”傅娇抓紧他的衣襟,继续问道:“若是你做了那样的梦,知道你的枕边人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你还能心无旁骛地待她吗?恐怕你早就一刀捅死她了!”
“娇娇!”李洵低斥一声,打断她的话:“那只是个荒诞无稽的梦。”
傅娇嘲讽地笑:“你现在和梦中有什么区别?”
李洵看着她,胸口微微起伏,她总是这样轻而易举便能勾动他的情绪,让他面对她的时候束手无措。
她不是第一次这样问了,他从前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她,因为这天下是他的,所以他可以。
他还可以用这个答案回答她,却在开口前犹豫了,他想起自己亲口告诉她,他身上流淌着个卑贱宫女的血脉,这一切都是他运气好捡来的。
如果脱离身份,他又能否留住她?
他和傅娇之间,一直是他在强求。
李洵恍惚地发现,傅娇已经很久没有真心实意地对他笑过了。
意识到这一点,李洵竟然莫名尝到一丝苦涩。就算是做了太子、做了皇帝又怎么样,虽然天下万民都是他的,但他永远也没办法强迫一个人真心对他笑一笑。
这一刻,他竟然很想去嘉宁宫的地牢,告诉碾入尘泥的皇后,她说的不对——即使高高在上,也有得不到的东西。
“和你讲歪理我总是讲不过。”李洵伸手扶着她的后脑勺:“我现在不能让你出宫,不瞒你说,先皇驾崩后我也染上了失眠症,晚上若是没有你在身边,便难以入眠。”
他这些情话说得驾轻就熟,若是以前,傅娇或许能感受到甜蜜,而现在她只觉得恶心。
李洵习惯了和她针尖对麦芒地说话,如今想要温和地哄她两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你听话些,入秋了我或许要北上一趟,到时候可以带你一起去见太傅和将军。”
“我阿爷……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傅娇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李洵道:“先皇驾崩后太傅来过信,信中写道一切都好。你兄长恢复得不错,已经能再度骑马作战,前段时间辽国屡犯边境,他亲自领兵打了很漂亮的一场胜仗。我重重封赏了他。”
傅娇的脸色这才和缓些许,抬眸看他的时候眸子里闪烁着不可置信。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李洵轻轻抬手,抚了抚她丰盈起来的雪腮:“养好身体,乖乖地待着,我说话算话。”
傅娇没再说话了,任由他抱起自己往榻边走去。
她永远也没办法和李洵真正地撕破脸皮,因为她不像他,有太多的软肋,只能一次次屈服于他。
次日李洵让人去告诉陈文茵,从此以后不许她再去万象宫。
高升的朝阳从窗棂照进来十分刺目,她眼眸被照得雪亮,听到宫人的话,陈文茵莫名地松了口气。心里想的是,这肯定是傅娇的意思。长久以来相处出的默契,让她不必说多余的话,她就能懂。
她对傅娇的感情太复杂,她怨她、恨她、怜她、又挂念着她。
当初和她执笔拈花的岁月有多美好,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就有多残忍。之前见她那几次,她几乎觉得踩在刀尖上去的,那种感觉太痛苦。
她甚至能够想象,去年她刚被安到瑞王府去的时候,她又是怀着怎样痛苦的心情和她日日相对。
想想便觉得窒息。
这样就很好,陈文茵缓缓闭上眼睛,只余心底一声微不可查地轻叹。
作者有话说:
觉得受不了李狗的,再回去康康第一章 的作话吧,我觉得排雷已经排得很清楚了。对他不要有幻想,他会越来越狗。
今天来晚啦,昨晚上加班到很晚,白天没睡醒精神不好,吃了晚饭睡了一觉才缓过来,所以晚了。
第79章
日子有了盼望, 心里有了依托,过得就没那么艰难了。傅娇留在宫里,日日看着四四方方的天, 只盼着李洵说话算话,带她去往璁州探望阿爷和兄长。
李洵照旧送来阿爷的信,万里之外来的家书成了她唯一的慰藉。每次阿爷的书信送来, 她总是会反反复复看上好几遍,从寻常文字里窥见他们在塞外平淡的幸福。
她咬牙忍受李洵的暴戾,便是为了阿爷和祖母能度过平静祥和的晚年, 如今看到他们过得很好, 她终于能安慰自己做的事情有丁点意义。
她强忍下眼泪, 援笔舔墨给阿爷回信, 她说自己在京城过得很好,春日里花朝节时和贵女们一起去宝兴国寺上香,还特意给他们请了平安符, 她写自己骑马踏春恣意快活,她写新皇后是个温暖明亮的女子,与她相处得很好……
她在信中描绘了一个欣喜愉快地傅娇。
傅娇不知道的是, 那些信转手便送进了紫宸殿李洵的手中。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展开书信, 一字一字看过去,唇角不禁因为信中所书而微微扬起。
她很久没有对他笑过了, 信中却是笑着的, 隔着薄薄的信纸,他都能体会到傅娇的快乐。
只不过一切都是假的, 比镜中花水中月还要虚无。
“陛下。”刘瑾见他唇角带笑, 低声唤道。
李洵收回思绪, 慢条斯理地把信折好, 装回信封里递还给刘瑾,吩咐道:“送去璁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