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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洵沉默地看着河水良久。
    “朕记得,去方寸山之前,她叫过玉菱进宫?”
    秦也赫然抬头望着李洵,忙跪下去道:“玉娘和臣成亲以来,就很少入宫,那一日是她进宫谢皇后娘娘的恩顺便去探望姑娘。陛下,臣和玉娘对陛下忠心耿耿,绝不会对陛下阳奉阴违,帮着傅姑娘出逃。请陛下明鉴。”
    李洵的眼神比河水还要冷:“你对朕的忠心朕自然不会怀疑,但玉菱为了她主子,可以不要命。”
    “陛下,玉娘已经怀有臣的骨肉,和臣夫妻一体,又怎么会为了姑娘弃我们的夫妻情意于不顾?”秦也仍在恳求。
    李洵用可怜地眼神看着他:“不要相信,她们的话你一个字也不要相信。她们最会骗人,用楚楚可怜的眼神和身段将我们骗得团团转,你以为在她眼中你是全部,是天、是地,但其实什么也不会。她根本没那么在意你,你只是她生命中可有可无随时可弃的东西。”
    他的呼吸凌乱起来:“把玉菱押过来!”
    秦也不住磕头:“陛下!”
    他却转过眼,视若不见。
    很快,身怀六甲的玉菱就被带到李洵面前。
    她恐慌地跪在李洵座下,头深深地垂着。
    “朕不想对你用刑,自己说吧,她去哪里了?”李洵手指一下一下地扣着手旁的案几。
    玉菱也听说了船上的事情,这几天一直以泪洗面,张开口泪水先掉了下来:“陛下还没有找到姑娘吗?”
    李洵不信傅娇会这样轻而易举地死去,她诡计多端,肯定想了什么金蝉脱壳之计,瞒着他逃远了。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李洵冷漠地道:“上刑。”
    侍卫上来拉她,秦也面色惨白,冲上去护着玉菱身前,不住地为她求饶。
    玉菱护着肚子尖叫地挣扎躲闪。
    混乱中一个东西从她的袖子里滚落出来,掉到李洵面前。
    他弯腰捡起来,看着掌心小小的竹马,久久未语。
    “为什么会在你身上?”李洵问她。
    玉菱大口喘着气:“我出嫁那天姑娘塞给我的。”
    李洵狠狠地将它捏进掌心,想用力将它捏成粉末,但怎么样也狠不下心。
    “陛下,河中打捞起来了一具女尸。”一个侍卫跑进来禀报道:“已经让傅姑娘的侍女看过了,她们说身上的服饰都是姑娘走失当天穿的。”
    李洵转身就走,玉菱踉跄地跟上。秦也怕她被吓到,不让她进屋,但她还是坚持跟在李洵的身后走了进去。
    那具尸体被踩踏过,又在河水中泡了几天,其实不是那么好辨认。但她手上戴着的镯子、身上的衣物,都是傅娇当日穿的。
    玉菱迸出哀嚎,扑倒肿胀的尸身上痛哭:“姑娘,姑娘……”
    “她不是你的姑娘。”李洵喃喃。
    玉菱抓着尸体手臂上的痣给李洵看:“我陪伴姑娘二十多年,怎么可能会认错。”
    李洵扫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秦也忙去扶起玉菱:“玉娘,节哀。”
    玉菱被他拉着离去,走到门口的时候,转过头看了眼那具尸体,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刘瑾看到李洵一言不发地出来,还以为他们又认错了人,忙走到李洵身边道:“陛下,老奴这就让人继续沿着河岸搜寻。”
    李洵没有回答,麻木地往前走,耳朵里除了玉菱的哭声,什么也听不见。
    “陛下。”刘瑾见他面色不对劲,关切地跟在身旁。
    然后看到他的步子突然停下,呼吸粗重得像呼啸的山风,刘瑾陡然色变,一把扶住他。李洵推开他,继续往前走,然而没走多远就重重一跌,跌在船舷上。
    猝不及防地从口中地喷溅出一口鲜血。
    他茫然地去擦嘴角的血渍,却越来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第98章
    刘瑾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血, 李洵大口大口地吐着,血不断地涌出来,从他的嘴角蔓延开来, 滴落在衣裳上,像一朵朵绚烂绽放的红花。
    “陛下,陛下!”刘瑾惶恐大喊。
    李洵双眼空荡荡地看着灰色的天, 瞳孔一动不动,好似木雕泥塑,浑身上下半点生气也无。他不动也不说话, 唇瓣翕动, 却没有声音, 只有粘稠鲜血汩汩而出。
    刘瑾急忙让人把李洵带回船舱, 太医很快过来,诊过脉后连连摇头。
    下午他被送回宫中,刘瑾带李熙和去看他。李熙和到病榻前, 他的血还没有止住,仍一阵阵地吐。鲜红的血刺得他眼睛生疼,他用小手去擦他嘴角的血渍, 哭着喊他:“父皇, 你是不是受伤了?你哪里疼?”
    他浑身上下都疼,血肉被割开捶打, 筋骨一寸寸爆裂开来, 血液沸腾燃烧,心不停地抽疼, 似有千军万马在他的躯体里奔腾狂啸。
    他痛苦得连吸一口气的气力都没有, 张着嘴大口大口粗重地喘息, 血又不停上涌。
    稚子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悲怆的哭声一丝一缕钻进他的耳朵里,痛意更甚。他费力地侧过头,看到李熙和的虚影,他想抬起手为他擦擦泪,几番伸手,却没有力气将手落在他的小脸上。
    窗外天光很好,下了五六天的雪终于停了,太阳冒头,湛湛金光从云层中露出来,透过雕花窗棂。
    他摊开手,似乎看到绚烂日光里有傅娇的脸。他拼命想要握住,光从他的指缝中漏了出去。
    什么也抓不住。
    “父皇!”李熙和双眼绯红,手上忽然觉察到什么东西软软一小块儿,讶然地捏起来,发现是个指甲盖大小的软虫,浑身透明,裹在血里很像血块儿。
    “这是什么?”他抹了把脸上的泪,把软虫递给太医。
    太医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脸色陡然一变。
    *
    三个月之后,小渔村。
    小渔村在三河汇聚的地方,因为去年水患,全村大部分人都搬了,剩下还有二十来户人家,村里陕西该也不过百余人,委实是很小的村落了。
    一个老尼从村外走来,肩上挎着褡裢,手里拿着个药包,因为腿脚不好,所以走得很慢,走三步停两步。
    春生在院子里晒网,见她一瘸一拐回来,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快步朝她走去:“法师,去拿药跟我说一声就是,怎么麻烦你亲自跑一趟?”
    老尼摆手说无碍,温声问她:“苏娘子呢?”
    春生道:“卢婶要给她在金陵的女儿写信,苏娘子正在屋里为她写信呢。”
    老尼点点头,把药交给春生,嘱咐道:“三碗水熬成一碗,煎好了端给她服下。”
    春生欢快地拿着药去檐下煎了,很快,院子里飘满了药的苦涩气。
    没多久卢婶就拿着信从屋里走出来,边走边道谢:“多谢苏娘子,如果不是你,我就要走五六里地去集市上找人帮忙写信。”
    傅娇从屋里走出来,她肌肤甚白,宛如许久不曾见过阳光,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腿脚颇有些不便。她微微笑着对卢婶点了点头,目送她走远,这才朝春生点点头。
    春生跑到她面前,她把手里的东西给她。
    是一根花头绳,春生笑着咧开唇角:“给我的?”
    “嗯,反正我也用不着,我帮你扎上。”傅娇解开春生头上脏兮兮的旧头绳,把她的头发打散开,用手指轻轻梳理着,慢条斯理地给她重新编好发,又把新头绳给她系上。
    她的手很轻,指腹拂过她头皮的时候生怕扯着她的头发,不像之前她阿娘给她梳头,非得揪着她的头发扯得她鬼哭狼嚎。
    春生是小渔村的村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十岁那年父母因为打渔淹死,从此就一个人过活。她一个孤女,在村里总是受人欺负,不过她天性乐观,腿脚勤快,天气好的时候就去采草药、种地卖钱,天气不好的时候就在家里干点绣活拿到镇上寄卖,日子也过得红红火火。
    去年的时候,静安法师带着昏迷的苏娘子到小渔村求救。苏娘子浑身湿透,脸色比春日的玉兰花还要白,嘴唇都毫无血色,浑身上下也就一口气吊着。村里的人怕她死在自己家不吉利,都不让她们进门。
    静安法师敲到她家的时候,她犹豫片刻,最终拉开门让她们进来了。
    起初那几天她也很害怕,因为她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请来诊脉的大夫连连摇头,都说她就这几天的事情了。
    静安法师发现她的时候,还以为她已经死了,探得她还有一息尚存,带着她到村子里求救。但她心知肚明,人很难活过来。她安抚了春生的情绪,在傅娇的被褥里塞了汤婆子,屋子里点上炭火,屋里所有的被褥都堆在她的床榻上为她取暖。
    然后她在一旁为她诵经祈福。
    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却没想到她躺了四五天之后,竟然奇迹般地醒了过来。只不过她的身体太虚弱,腿也在河里冻伤,行走不方便,需要静养,。
    起初春生见她生得好看,猜想她一定是大户人家落难的姑娘,问她家住何处,她却说家人尽数没了,和她一样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
    她生得好看,举手投足之间的雅致之气和这鄙陋的乡野山村格格不入,以为她肯定在这里待不久,却没想到她一直住下,吃着粗陋简食,睡着木板陋塌,从未有过抱怨不满。
    静安法师乃是得道高僧妙光法师的弟子,妙光法师圆寂后,她护送妙光法师舍利前往宝象国寺安置。归途中偶遇奄奄一息的傅娇,把她带到小渔村养病。她乃是清静无为的出家人,修的是苦行道,在何处都一样。她挂念傅娇的病情,一直没有启程,留在小渔村照料她。
    静安法师一心向佛,就算在小渔村,每日的早晚课也不曾落下。傅娇精神好的时候会帮她抄写佛经,拿到寺里供奉。静安法师看到她那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都忍不住赞叹。
    小村子里的消息传得很快,傅娇会写字的消息很快传开,村子里的人读书少,有需要写字的事情都跑来找她。她长得漂亮,性子随和,谁来找她帮忙,她都笑呵呵地帮,村里人都很喜欢她。
    春生也喜欢她,长得好看又不娇气的女孩子谁都喜欢。等她身体好些了,春生发现她会的竟然那么多。山野里没有香供佛,她教春生用采来的香草制香,静安法师供佛剩下的她拿到集市上去卖,被人一抢而空,很快就卖完了。
    她在村子里待了两个多月,终于可以下地行走,让春生搀着她到山里走走。春暖花开的时节,漫山遍野的桃花灼灼盛放,如此寻常可见的花,她采了几枝回去,用简陋的瓦罐装着,随意摆弄几下,简陋的小屋顿时有了不一样的风采。
    春生太喜欢她了,她想若是法师走了之后,若是苏娘子不走,她们在一起作伴相依为命该有多好。
    “真好看!”春生看着自己梳得规规整整的鞭子,笑着道。
    傅娇拍拍她的脑袋:“去玩儿吧。”
    “你的药马上煎好了,我去看着火。”春生往炉子边跑去。
    静安法师正在院子里看书,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法师。”傅娇声音低沉委婉。
    静安法师放下手里的书,转过头目光慈爱地看她:“你好很多了。”
    傅娇垂下眼睑,问她:“法师,要启程了?”
    “你既已大好,那我便可放心赶路。”静安法师道。
    她抬眼看向傅娇,目光柔和,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傅娇喃喃,问:“法师可是要前往吐蕃?”
    静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傅娇解释说:“这几天我看你都在看西域的书,其中又以讲吐蕃的最多。”
    “我的尊师妙光法师,一生苦修佛法,最大的心愿便去前往吐蕃,引进大藏经,广传佛法。先皇在世时,先师曾三度向朝廷请旨西进,但先皇不开与吐蕃往来之道,先师只能作罢。及至当今圣上登基后,广开与列国的往来,先师再度请旨,终于得批通关文牒,前往吐蕃。但他老人家等这个机会等得太久,我们一行人行至凉州,他便功德圆满坐化圆寂。”静安法师道:“我秉承先师遗志,要前往吐蕃的青瓦达孜宫引进大藏经。”
    “入藏的路很难,往西走出了中原,是荒野、沙漠,我听说吐蕃地势极高,空气稀薄,中原人过去几乎九死一生。”傅娇并非危言耸听,跟在李洵身边,她看了很多书。因为兄长驻守北地,所以她很喜欢看关于西北那边的书,对吐蕃也略知一二。
    静安法师目光始终柔和坚定:“十死无生也要去。”
    傅娇垂了垂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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