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淙一早算计好一切,甚至在他们重回铜京岛时, 刻意安排一场过去的结界幻境, 用以藏匿方焉留存至今的业生妖印,为此谢淙不惜耗费数十余年的漫长时光, 几乎所有的劳碌奔波, 都是为了挽救谢恒颜岌岌可危的性命。
但谢淙唯独未料想的是, 于他离家远行的这段日子里,谢恒颜同是在外流浪多年,致使一具原就破碎不堪的傀儡木身, 更添数不清的新伤旧伤。
事到如今,骨针已无法再起到任何形式的保护作用, 康问那一剑贯穿谢恒颜的心口, 几乎是将整道业生印一齐劈得粉碎。
尽管这一路走来,印斟尝尽所有的补救方法,而谢恒颜强忍伤痛支撑至今,俨然已是气数将尽, 再加方才一番毫无遏制的慷慨陈词, 终于力竭倒地,不堪重负地闭上了双眼。
“好一个同生共死,同生共死啊!原这一具木身傀儡,也能养出真感情来的?”容十涟闻得此言,不禁抚掌大笑道, “既如此, 我三人又是朋友一场, 我岂不肯遂了你们的意愿?”
说毕手中铁扇一扬,锋利扇尖直抵傀儡脖颈喉间,而另一手强行掰开他的五指,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完整的妖印抢夺了回来,转而置于她自己手心,上下细细打量了一段时间。
“这是方焉的业生印?”容十涟深吸一口气,后又自问自答似的点头,只道,“很好,很好。原我先大哥一步停船靠岸,特来此地寻你二人,没想竟还有如此意外的收获……”
谢恒颜骤然睁开双眼,此时无声中,恰与印斟焦灼万分的面孔相对,印斟似做好了准备与容十涟搏命,但谢恒颜轻轻摇头,即及时制止他的下一步举措。
“这么些年也都去了,方焉这不老不死的怪物,只要它还活在世一天,我纵是一刻也不得安宁。”容十涟不禁扬声笑道,“——整整三十余年呵,我这短一辈子,不是缩那怪物的阴影笼罩下过活,就是在大哥的压制下喘不过气来……他何曾将我这小妹当人看过?”
容十涟颤抖的声线一顿,复又望向印谢二人,继续说道:“不过放心好了,我不会将你交给大哥的。但凡容府的人都知晓,我大哥眼里容不下沙子,若往后我在平朝城中常驻,多半只会碍了他的眼睛……如今有了方焉的妖印在手,我倒什么也不必怕了,直待时机成熟之际,我便携了这印回永村去——”
“……”谢恒颜蓦地抬头,近乎带着惊悚的诡异神情。
她说……回哪里去?
“纳哥那副急性子,只怕早已等不及了。”容十涟说此话时,竟无端泛起一丝涩意,“等我处理了这怪物的妖印,再同你们,同容府做个了结,终有一日,也是该放下这一切,重回海岛寻他去了。”
谢恒颜空洞的杏眼徒然偏转——只那一刻,望见的却是铜京岛的深夜时分,广阔无垠的灰蓝色天空,在那朦胧无数雾霭的遮掩之下,几乎不存一星一点细碎的光影,而这所有的一切,都融入这触不到底的混沌夜里,偏是如何也无法寻见结界最终的边界。
但此时谢恒颜唯一联想到的,并不是容十涟手中那枚属于方焉的妖印,也不是在他消失后的同时,损毁的结界应当如何。
他是突然想到,远在一年以前,某个平淡无奇的寒冬夜里,永村海岛上的冰天雪地,以及温暖如春的木屋之内——谢恒颜靠着印斟的肩膀,两人依偎着坐在窗前,窗外也是像这样一望无际的灰蓝色天空,他们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在每一个濒临死亡的日日夜夜里,却比任何时候都过得简单而幸福。
但那时,他们都在盼望着逃离。
而等真正回到了外面的世界,方知所谓最接近死亡的角落,原来就在脚下,这片血海尸山堆聚而成的破碎土地。
谢恒颜怔怔望着容十涟,在某个短暂而沉默的间隙了,他甚至忘记自己要说什么。后近是呆滞地怔了许久许久,终于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原来,容十涟对待乌纳,终究也是在乎的。
这就是他们人类常说的……
爱。
不过是因着野心使然,令她独自在外漂泊了如此之久,此后身心俱疲唯一想要停靠的港湾,也就只有丈夫温暖而又宽厚的怀抱了。
“可是,已经……不在了。”
可惜的是……自那一刻谢恒颜离开海岛,永村外一层结界必定随之彻底崩塌。之后海岛上的所有村民,包括后来沉船之时,消失在巨浪中乌骞等人,多半也伴随结界的分崩离析,一齐毫无保留地化为了泡影。
“都不在了。”谢恒颜喃喃出声说道。
“……你在说什么?”容十涟幡然回头,不由疑惑地问。
“我记得原来在永村的时候,曾经问过糖水姐姐,喜欢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情。”谢恒颜说,“后来你告诉我说,乌大哥救了你的性命,所以你对他一见钟情,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那时我就一直在想,原来人类的爱情来得容易,可要想摧毁也是一瞬间的事情。”
容十涟拧眉道:“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没什么,我想问你知不知道,当初永村海岛的那道结界,之所以能支撑数十余年的漫长光景,完全是依靠方焉残余的那一缕魂魄。”谢恒颜嗓音嘶哑,倏而向容十涟道,“可是后来的乌念,乘船离开了那道结界。所以说啊……糖水姐姐,容十涟,你猜失去方焉之后的永村海岛,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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