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拉着车轴印,由长路这端望向那端,都是一片灰黄灰黄的颜色,道边好不容易打破干裂的土地,长出一根长长的旱草叶子,但这一点黄不黄绿不绿的颜色更显得这里尤为凄凉。
黄茫茫的世界中温远的到来无疑非常醒目的。他皮肤白皙,纵使身上被风沙裹的灰扑扑,但这不妨碍他在这里脱俗,就如同被掷入尘埃的明珠一般。
他们的行车并不慢,这周围荒的鲜有行人能来,大哥大嫂常年来,车上还拉着个俊俏的小郎君,十分惹人注目。
见到他们,便从两侧黄土堆砌的断断续续的漏风墙面钻出十几位老人。能来这儿的无非是绕道去南燕的生意人,他们叁人穿的并不算好。
但比这些都要埋入黄土一样的老人看起来,还是好上不少的。他们摇着碎了好几个口的裂碗向他们走来,艰难的压上前一个脚印,他们颤颤巍巍的,摇动着那根可以称作枯枝的手臂在肩上摇摇欲折。
“行行好吧,好心人,给我来点水吧。”领头的老人卷着一身只能称作蔽体的衣服,吐着没牙的嘴向他们沙哑的求道。
大嫂摇了摇手,“我们的水也不富余,实在是给不了您的。”
老人四下围住了牛车,向温远探着身子,睁着被沙子迷住的浑浊双眼,指着温远惊奇地道:“菩萨!菩萨!你们快看,这是菩萨啊!”
温远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大嫂抓过他的枯手,塞了几枚铜板,把温远护在身后,“这位老哥哥,这孩子可不是什么菩萨,这点钱你拿着,快去前面买些水吧。”
拉扯间,老人手里的铜板被扔在车板上,“这破钱又不救命,我要见菩萨!菩萨啊!我的孙子被蛮夷掳走了,我求求你去救救他!”
老人的声音几乎是嘶哑着的,哑着冲他大叫着,甚至半个身子都要趴上车板,大嫂才微微使力,大哥挥鞭子大喊了一声:“架!”
牛车突然猛地发力,老人没有着力点,一下就被快速的冲劲拉下,倒在了地上,激起一大片尘埃。温远心头一动,连忙叫道:“老人家!”
他毫不犹豫的就跳下牛车,大哥听到声音转头望了望,立马拽紧了缰绳。大嫂指责了他两句,便也随着温远下车拉起老人。
温远将老人扶起,周围很快的就围上一圈老人,他们瞪着早已被黄风吹得昏花的眼睛,高高举着瓷碗下跪,嘴里还都喊着,菩萨啊,菩萨啊救救我们吧。
他已无暇顾及这些老人了,温远搀扶着老人越过他们将老人放在牛车上,只听老人扯着干瘪的嘴巴喃喃低声道:“水、水、水......”
大哥递出水袋,温远刚想灌给他,却见老人摇着头,接着道:“给我的孙子,菩萨,把这水留给我孙子。”
他几乎是恳求着温远,而其余老人听到水这一字神药,忙冲着步子上前争夺那水袋。大嫂见了忙叫道:“快走啊!你快走啊!”
大哥才回过神来,跳到前座上,挥舞起鞭子,赶得老牛抬步狂奔。
远处一端路,传来声声嘶鸣着的马鸣,他们从夕阳欲落的方向而来,伴着高扬着的马蹄同样挥起大片的砂土,似是笼罩着一层泛黄古旧的薄纱。
正在追赶牛车的老人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是蛮夷!蛮夷来了!”
这片土地上最令人担忧的事情发生了,就是手无寸铁的百姓遇到了这些见人就砍的蛮夷,他们的大刀落在大魏的土地上,一定是要见血的。
躺在牛车上的老人听到,立刻撑着身子起来,握住了温远的手,颤着流下两滴含着丝丝砂土的泪珠,“菩萨,我求求您了,从细瘦沉手里把我孙子救出来吧。”
听到这个名字,温远非常惊讶,“细瘦沉?她不是南边蛮夷的公主么?怎么会来这儿?”
“先生你有所不知,那蛮夷老王已经去世,并未留下谁继位的诏书。现在细瘦沉和雅阁君正为王位打着,那雅阁君略胜一筹,就把他姐姐逼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了!”
大嫂向温远解释,她看着那张俊美的面容叹了一口气,又道:“那细瘦沉最爱容貌好的小郎君,这位老人的孙子怕是也这样被掳走了,只怕是......”
凶多吉少他听得懂,只是温远则更加呆滞了,他一个在南燕长大的世家嫡子何曾听闻过这样大逆不道的人事,他知道蛮夷民风粗犷,却没想到过他们这般不知廉耻。
牛车驶的更快了,但他们走得快,可身后被远远甩开的老人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几名蛮夷打扮的男子,像赶着畜生一样将老人赶得四处逃散,他们高声笑着,嘴里咒骂着,“雅鞑子哈哈哈!你们这群魏猪!公主,快看他们!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们操着一股并不熟练,甚至有些怪异的大魏语,向其中一个远远骑在马上的女子叫喊,她身着一身蛮夷服饰,腰间坠着一柄弯刃长刀。
而老人们并听不懂雅鞑子是什么意思,从他们嘲笑的语气可以窥见并不是好词。更加知道他们是在学大魏的语言羞辱他们。
但这些老人一辈子什么都见过了,大旱夺走了他们的儿女,蛮夷杀了他们的孙辈,家恨涌上心头,他们都是已入土的年纪了也不怕什么了。
他们的年岁虽大,腿脚再也不像年轻一样敏捷了,可人总在绝处中迸发着极大的生命力,在他们的羞辱反而更使得这些老人刚强。
他们站直了腰板,向他们掷起碎石土块,嘴里大喊着:“狼崽子们!该死的狼崽子们!滚回蛮夷去吧!”
骑在马上的便是蛮夷的公主,细瘦沉,她仰天豪迈得大笑了两声,好像在嘲笑他们的不自量力,随即解下拴在马背上的麻绳。挥着绳子,向前扔去。
绳子似一条毒蛇一样套在老人的脖子上,她指着前方已远去的牛车,冲手下喊道:“去追他们!”
“架!”她夹紧了马背向前奔着,手里牢牢攥着那根长绳将那位刚硬的如同老树一样的老人,在地上拽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老人用着全身的力气挣扎着脖子上的绳索,他苍老满是皱纹的脸庞被逐渐勒进,长绳任他无力的扯着,马儿在长鞭下越踏越快。
老人吱吱呀呀叫着,似乎还在喊:“滚回去,滚回去...”
终于,那张灰扑扑的面容上瞪出浑圆的眼珠,脸庞被勒得罕见的涨红,一切都好像是回光返照一样,他却再也不能发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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