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燕提了桶水,两人一直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方收拾出两间屋子来,好在铺的盖的还是有的。
此时已戌时三刻,再晚些厨房就要锁门了,春燕顾不得喘口气,马不停蹄往厨房赶。
好半天春燕才回来,气喘吁吁打开食盒,“姑娘,吃饭吧。”
后罩房离厨房远,拿回来都没有热乎气儿了,菜品也远不如从前。
春燕要用热水温一温。顾春和忙叫住她,“算了,那些婆子,不给钱根本使唤不动,月钱还不够打发这群人的。我看也没凉透,就这样吃吧。”
春燕瞅瞅李妈妈拿来的钱匣子,
顾春和苦笑道:“这钱来的蹊跷,我不敢花。”
因见春燕一直立在旁边,顾春和忙拉着她坐下一起吃,春燕的手粗糙、宽大、火热,非常有力,是双常年做粗活的手。
春燕坐是坐下了,可非常拘谨,筷子都掉了几次。
“我们家也是普通人家,就是你们看来寻常的白饭,我也不是每天吃得上的。”顾春和莞尔一笑,神情坦然。
春燕紧绷的脊背慢慢放松了。
夜深了,她们并排躺在床上,很累,可谁也睡不着,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姑娘以前在家里都做些什么?”
“看看书,绣绣花,帮着母亲做家务,往常这个时候,大多和小姐妹们踏青放风筝,去田垄里挖野菜。”
“挖野菜?姑娘……那么苦的啊。”
“不苦。”顾春和笑了,“我家不富裕,但吃饱肚子还是没问题的。野菜也有好吃的,比如荠菜、苜蓿、婆婆丁、马生菜,还有榆钱,凉拌也好,做馅儿也好,或者做菜团子,都好吃得紧。”
春燕兴奋地说:“花园子里头野菜肯定不少,赶明儿姑娘带上我挖野菜去!”
两人相视一笑,低声说着悄悄话,彼此靠得更近了些。
蔡伯玉也睡不着觉。
“那地方挨着水边,潮湿逼仄,根本不能住人,祖母竟然会答应?准是又有人说闲话!她身子弱,要是生病了该如何是好。”
蔡伯玉趿着鞋就要走,“不行,我得去看看她。”
翠苒使劲拽住他,“小祖宗,二门早落锁了!她身子比我都康健,过去一年她屋里飘出过药味没有?后罩房怎么了,我刚进府住的也是后罩房,她怎么就住不了?”
“她是姑娘,你是丫鬟,能一样?”蔡伯玉真是气急了。
翠苒自知失言,一张俏脸顿时涨得通红,却是辩无可辩,半晌才说:“花园子东南角门有一条夹道,直接连到外院花厅,看门的石婆子每逢上夜必定赌牌吃酒……你还怕没有见面的日子?”
蔡伯玉明白了。
忽听轰隆隆一声巨响,哗啦啦一阵急雨,铺天盖地倾泻而下,狂风横卷着柳枝儿,天似乎都要崩塌下来了。
这场大雨,直下了三天才消停。
顾春和踏出房门听见的第一桩大事就是,摄政王家被水淹了!
第8章
“他家是老街区的老宅子,地势低洼,积水哗哗全冲着他家去,院墙都倒了。我差人过去看,哎呦,院子里满是泥,都没法下脚。”
田氏绘声绘色说着,脸上没有半点焦急担心的模样,老夫人看着她,突然心生不妙。
果然,下一句她就说:“我想来想去,还不如来国公府住,等他新宅子盖好了再说。”
老夫人干巴巴笑了几声,“不好吧,国公府地小院窄,恐怕慢待了人家。”
“自己家亲戚,不讲究那些虚礼。”田氏手一挥,满不在乎道,“我和兰妈妈说了——哦,就是我弟弟的乳母,现今管着他府里的事。她也说好,就是怕太打扰咱家。我说不碍事,国公府屋舍极宽敞,您说是吧?”
老夫人忍不住暗骂一句,刚想说“奶嬷嬷恐怕做不了摄政王的主”,话还没出口,便听门外蔡攸笑声朗朗,“母亲,恭喜母亲,贺喜母亲。”
都快被你媳妇气死了,还喜什么喜!老夫人在心底暗暗翻个白眼,按套路回道:“喜从何来啊?”
蔡攸满面红光,“您娘家侄子韩斌调任中书舍人,不日即可到京。”
满头阴霾顿时烟消云散,老夫人连叫了三声好。
韩家也曾是赫赫有名的望族,先祖以科举入仕,一父三子先后官拜宰相,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可谓名盛一时。可惜后人不争气,卷入党争,被先帝从上到下收拾了一顿,自此一蹶不振,彻底被挤出了权贵圈子。
好容易出了个承载了全族人希望的状元韩斌,奈何他和老相国政见相左,多年来一直外放,死活迈不过五品官的门槛。
这下好了,不但调回京城,还进了中书省,那可是权力中枢!
老夫人感慨道:“三十年了,韩家终于迎来重振的希望了,皇恩浩荡,官家圣明啊!”
蔡攸笑道:“官家圣明,咱们也要多谢摄政王,是他举荐了表兄。”
老夫人一愣,谢景明什么时候跟韩家有了交情?
田氏一拍巴掌,笑得见牙不见眼,“得嘞,老夫人,媳妇儿这就叫人收拾院子去啦。”
蔡雅菲高高兴兴跟过去帮忙,吕氏小声给女儿说着什么,蔡静蓁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顾春和看见,蔡娴芷的脸上仍是得体的微笑,可手在袖子下面慢慢攥紧了。
她为什么如此惧怕谢景明,仅仅是因为屠城的传闻么?
雨后的阳光,从云端带着悲悯宣泄而下,冷冷看着这群神色不一的人们,须臾,又躲进了云后。
屋里的光线变暗了,蔡娴芷背对着窗,脸色藏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顾春和突然觉得有些不认识她了。
晌午,老夫人的大丫鬟桃枝来到后罩房,“老夫人想起库里有顶蝉翼纱帐,别的姑娘都有了,唯独您这里没有,赶紧打发我给您送来了。”
顾春和想推辞不要,桃枝说:“你搬到这里来,老夫人本就难过,再不要她的东西,可叫她心里怎么过得去。”
“老夫人本想把老姨娘的院子收拾出来给姑娘住,又怕你多想,二夫人倒是愿意把你接过去,可国公夫人不同意……唉,两位夫人险些闹起来。姑娘先凑合住几天,老夫人在想别的办法了。”
顾春和忙道:“我知道老夫人的难处,请姐姐转告她老人家,这里吃的用的,无一不比我在家里好百倍,我感激还来不及呢,要是还有怨言,那就真成了白眼狼。”
桃枝看她满脸恳切,不似作伪,遂放下心来,又把婆子们叫来,严词呵斥一番,直把那些人训得面红耳赤才作罢。
摄政王府,谢景明有些无奈,“妈妈,你应该提前和我说一声。”
国公府一向秉持中立,他强住进去就是硬拉着英国公站队,他不屑,英国公也不值。
兰妈妈佝偻着坐在椅中,腿上搭着薄毯,几缕花白的头发从鬓边散落下来,在风中荡悠悠飘着。
她干咳一声,声音变得有些滞涩,“我都六十二了,等我一走,这天下之大能和你说句体己话的人都没有,你忍心看我死不瞑目?”
谢景明说:“不方便,不去。”
兰妈妈揪着衣领喊心口疼,“太妃娘娘,老奴没用,郎主就是不愿意认这个姐姐啊!老奴有辱使命,干脆死了得了,安然啊,晚上别做我的饭了,我要饿死我自己!”
谢景明素来最恶别人胁迫,偏偏对这个养大自己的老妈妈异常宽和,只揉揉眉心,敷衍道:“抽时间我去国公府看看。”
兰妈妈提高声音:“安然,晚上加个水盆羊肉!”说完,一把掀开薄毯下了地,身姿矫健,步伐铿锵,声如洪钟地指挥下人们收拾东西。
阳光灿烂,院子里人声熙攘,满地残花中,柳枝儿不胜娇弱地在风中轻摇。
谢景明脑中又浮现那一捻细腰。
要不,就去看看吧。
别看田氏在老夫人面前言之凿凿,其实谢景明肯不肯来,她心里根本没底儿。这个弟弟看着和气,骨子里十分孤傲,他不愿意的事,官家也压他不得。
一听谢景明没把话说死,喜得她眉飞色舞,把国公府的图样子铺在桌子上,让他随便挑院子。
谢景明扫了两眼,不置可否。
田氏待要再劝,却听丫鬟禀告顾春和求见。
“没见舅老爷在吗,不见!”田氏没好气说。
谢景明却站起身,“你先忙吧,国公府地少屋窄,有合适的地方再说。”
纯粹是借口,国公府还小?比你现在住的大两倍有余。可弟弟已提脚从旁门走了,都没给她挽留的余地!
田氏冷着脸吩咐:“叫她进来。”
顾春和是为那两贯钱来的,这钱太烫手,她不敢要,“听到些不太好的话,恐怕有辱夫人的清誉。”
田氏暗恼,她说了这事不要外传,哪个大嘴巴泄露的?
索性把火法在顾春和头上,“什么不好的话,给你还不要,瞧不起谁呢?”
“不是这个意思,姨娘们拿的也是两贯的月例。”顾春和低着头,声音不大,却很清晰,“今日大胆在您面前说句顶撞的话,人多嘴杂,总有那起子好事的胡言乱语,平白连累了世子的名声,也糟蹋了夫人的心。”
她从来不敢在田氏面前提蔡伯玉,此时也顾不得了,再不把话说清楚,以后糟心事恐怕没完没了。
“我家世贫寒,没有攀龙附凤的心,寄居国公府也是权宜之事,到时我一走了之,给您留下一地鸡毛,岂不是恩将仇报了?”
这话正触动了田氏的心事,感慨道:“难为你想得透彻,就依你好了。你也不要太贬低自己,瞧这小模样,满城也找不出几个比你好的来。要我说,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顾春和不知她心里的打算,只当话说明白了,人家就看自己顺眼了。
从正院出来,顾春和打算去海棠苑瞧瞧大姑娘,不想假山石后跳出一个人来。
“顾妹妹,你受委屈了。”蔡伯玉怜惜地看着顾春和,“可恨现在想见你一面都难,我躲在大姐姐院子里,等了好久才等到你。这是我攒下来的体己,快拿着,莫叫人看见。”
说着,就把钱匣子往顾春和怀里塞。
顾春和哪里敢要,边推边说:“世子言重了,我没受委屈。方才夫人还念叨你,赶紧去吧。”
“你看,又要赶我走。”蔡伯玉竟有点泫然欲泣,“妹妹见了旁人都是笑盈盈的,唯独一见我就不笑,不笑也罢了,还处处避着我。我究竟哪里得罪妹妹了,惹得妹妹嫌弃我,你告诉我,叫我死也死个明白。”
顾春和吓了一跳,“什么死呀死的,不要乱说话。”
要是这话传到大夫人耳朵里,她还活不活了?
蔡伯玉笑了,“你果真是心疼我的。有些话再不说我就要憋死啦,好妹妹,你且放宽心,我心里只你一个,断不会叫你做妾,我蔡伯玉此生非你不娶。”
他的眼神真挚而热烈,炙热得如同五月里的艳阳。
顾春和相信他是真心的,这份真心也让她认真起来。她抬起头,直截了当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不喜欢你?”
一句话把蔡伯玉问懵了,他是真的没想过。他一开始就认为顾春和爱慕他,不过碍于身份不敢明言,就算以前躲他,也是故纵欲擒的小心思而已。
“你喜……”蔡伯玉忽然间就泄了气,他害怕听到不想听的答案。
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背影,顾春和心里还是有点不忍心的,可到底松了口气,只盼他彻底想明白,于他,于自己,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