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手背在后面,脚步愉悦地在灯下面转着圈,似在等待着什么。
忽地,她停下脚步,精准地找到荆谓云的身影,俯身近乎九十度鞠躬,又猛然直起上身,同时双手举起来,笑道。
“是现在。”
时郁声音响起的同时,路灯亮起,柔和的灯光照在她身上,周身顿时如梦如幻般,仿佛自带了滤镜虚幻唯美。
晚上五点二十分到早上六点四十分。
是南城冬天路灯亮的时间。
年少时总是恣意妄为的,遇见了惊艳时光的人,却未必有能和对方走到最后的勇气。
感情是会变的,没人可以保证能喜欢一个人多久。
但至少在现在,是喜欢的就够了。
————
自从新年那天以后,时郁再也没有见过荆谓云。
这个人,就好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
时郁恢复到从前机械一般麻木的生活,在家听家教讲课,周末去许衡那里找沙拉玩。
卷子右上角的分数一次比一次高,在一班里的座位慢慢从后排去了前排。
可属于第一的座位,却坐了人。
学校下了通知,荆谓云收到了缇东大学的保送名额,他要忙于其他各种竞赛,不会再来参加考试。
这意味着,在考场都见不到荆谓云了。
他甚至不需要去参加高考了。
年级大榜榜首的位置换成了粱恬,她发挥一向稳定,荆谓云不在,自然就成了第一。
年级旅行时郁除了高一那次以外,再也没参加过,就连学校平时大大小小的节日活动,都没去。
高二下学期开始,假期时间就开始缩短了,等到了高三以后,晚课时间被延长,休息的时间少得可怜,每天不是做卷子就是刷题。
时间过得又快又慢,仿佛被设定好了一般,重复不变。
教室内似乎能隔绝外界的一切,只能听到笔尖在纸上滑动发出“沙沙沙”的声响。
————
时郁18岁生日时,荆谓云送了她一条手链,和最后一个猫爪印章。
前七个印章,是在荆谓云教她学习时给的,第八个印章是高二月考物理满分给的,第九个印章,是和生日礼物一起。
这是第十个印章……
终于集齐了。
恍惚间,时郁思绪回到了那天,在狭小的水间,两个人缩在角落。
她甚至能想起来水间地面砖石的排列顺序,和小巧精致的蓝猫印章是什么样子。
人的一生中会遇见很多风景,有冷冽的寒冬,有炎热的盛夏,走遍四季,却发现能留下来的东西少之又少。
落叶会枯萎然后腐烂化为养分融于土里。
十个章是虚无缥缈的承诺。
时郁却信,无论她说什么,荆谓云都能做到,哪怕那件事超越了他的底线与原则。
她很固执,也很清楚的知道自己需要做的是什么。
救傅云礼,是时郁来到这个世界的愿望。
幸运的是,在这里,她遇见了荆谓云,粱恬,沈寻,陈浩屿……
在这些相处的日子里,她终于学会了“感情”二字如何书写。
这条路,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荆棘缠绕,遍地沼泽,不是被刺得满身鲜血,就是陷入泥潭万劫不复。
好像,谁都没有错,又好像,谁都错了。
时郁因执念,为救傅云礼,相识于荆谓云。
她要救傅云礼,这没有错。
荆谓云想要她留下,这也没有错。
唯一的错是:
她终究还是低估了他对她的喜欢。
————
高考前夕,时郁去了许衡那里。
她没有再发过病,除了很少有表情外露以外,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
照例是和沙拉玩了会球,又领着沙拉出去逛了逛。
由于是常客,许衡渐渐地也放心时郁一个人领沙拉外出。
她领沙拉去了公园,然后解开绳子,让沙拉去和其他小伙伴们玩。自己则坐在一个秋千上,掏出了准备好的纸笔。
想要留下的话有很多,可真到了落笔时,却又不知道写什么好。
薄薄的纸被对折了两次,放进蓝色的信封里。
等沙拉玩够了以后,时郁牵着它去了之前就联系好的一家店。
黑色的牌匾,红色的字,窗户上门上贴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画作,外面砖墙墙沿那里摆了一排空酒瓶,上面的标签上写满了英文符号。
店内色调昏暗,摆了一张大沙发,和几个供人躺着的单人皮质床面,带着滑轮的工作椅,还有几台看不太懂,但一看就很牛比的机器。
工作椅上坐了个纹花臂的男人,他听到开门声抬眼看去,嘴里还叼着一根烟,手上拿了支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的。
“坐那吧,等我两分钟。”
时郁牵着沙拉在沙发上坐下。
沙拉似乎是因为第一次来这里,有点兴奋和激动,脑袋来回转着四处打量。
过了一会儿,花臂男人拿着张纸朝时郁走过来。
“你的设计还挺有意思的,我精修了一下,你看看图行不行?”
时郁点点头,接过纸看了一眼。
“你可想好了,一旦纹了,以后要是后悔了,洗纹身得留下那么大一块疤,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花臂男人用手比量了一下,语气严肃,有点吓唬人的意思。
小姑娘长得漂亮,往那一坐跟个小仙女似的,高马尾,巴掌小脸,眼睛透亮的干净。
要是往她身上留下点什么,莫名让人有种亵渎感。
男人想不通,挺好一小姑娘,为什么想不开要纹身。
时郁眼睑低垂,捏着纸的手指收紧。
纸上的内容很简单。
恣意自由的云,如烟如雾,而在云的上方则生长出一颗干枯的树,徒留枝干,没有叶子,在云的下方,孤零零地飘落一片枯叶,形状似泪,整张图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孤寂。
云上是长不出来树的。
更不会长出郁郁葱葱苍翠成林的树木。
少女手臂纤细,瘦得好似轻轻一折就能断了,皮肤更是白嫩,手腕上淡青色的血管纹路格外明显。
枯树的位置,就是按这纹路的走向设计的。
“你可真会挑地方,纹手腕说是最疼的都不为过。”花臂男人一边组装机器,一边吐槽着。
他劝了,劝不动,小姑娘犟得不行,颇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
手腕这个位置,皮肤薄,痛感会更强烈,只纹一次就忘不掉那种疼。
男人只希望他下针时,这小姑娘能知道怕,只纹一点,将来洗也好洗,不影响什么。
时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开机器,换针,消毒,先把图案用特殊材质的纸印在手腕上,而后才开始落针。
那种疼怎么说呢,细细密密的连绵不绝,明明只是纹一个小小的地方,却能牵动整个手臂都觉得疼。尤其是纹一会儿就要用专用的消毒清洁溶液去擦。
擦得时候会让你觉得,纹反而没那么疼了。
时郁自始自终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安安静静的,仿佛感受不到疼痛。
若不是她额上出了一层薄汗,男人真以为她不知道疼呢。
刚纹好的纹身颜色最深,也好看,这时候还没开始掉色,色彩很重。
时郁掏出手机找好角度拍了一张照片。
走出纹身店时,她手腕上缠了一层保鲜膜,要等几个小时才能拆下来,透过保鲜膜能看到线条边缘处泛着红。
差不多一周左右可以恢复。
回去的时候,沙拉不知为何安静了许多,不跑不闹了,都说小动物们很有灵性,有时能感知到人类无法察觉的东西,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时郁把它送回了许衡那里。
临走前,她蹲下来和沙拉平视,用手抱住了它,又摸了摸它的头,声音轻到几乎不可闻。
“再见。”
不是再次相见,而是再也不见。
“砰。”
心理咨询室的门被关上,少女逆着光,孑然一身,背影寥寂,终是放弃了所有。
她来时什么都没带来,走时只能带着这个纹身。
这是时郁无声的反抗。
她知道,无论是手机,亦或者找个本子在上面写满了荆谓云的名字,她依然带不走,最后会彻彻底底失去所有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