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灯也好看。”赵玉屏安慰赵多珞,“等明年再来,我与你带个兔子灯。”
三人依依不舍地告别,沈若筠没有回家去,而是去了艾三娘那里。艾三娘的医馆在小横桥,沈府在马行街,倒也不是很远。
因着已至四九,檐上滴水成冰,街上的人都少些。艾三娘的医馆今日并没有病人,她正在家炮制药丸。见沈若筠来,很是意外。
“女学里放假了,来与你帮忙。”
“天冷了,医馆也无甚可忙的。”艾三娘去沏了红枣姜茶端来,“先喝杯暖暖身子。”
喝了茶,无需三娘吩咐,沈若筠开始杵药材。艾三娘见她做得认真,感慨道:“二小姐真是……以前我娘在时,我帮她做这些活总是很不耐烦,谁知长大才知,这样的日子原是过一日少一日的……”
说完她又觉得有些不妥,沈若筠出生那一年,沈府挂了一整年的丧幡,哪有在她面前提娘的。
沈若筠倒是没有伤情,又与艾三娘道:“以后来这里,三娘不若直接叫我的名字吧。”
她来艾三娘这里,陆蕴是知道的,还从前院拨了两个伶俐、有些功夫的小厮一并跟着。
翌日,沈若筠换了身青色的圆领棉袍子,齐婆婆给她梳了个锥髻。出门也没带早园与节青,艾三娘家院子不大,容不下这许多人。
今日早间医馆生意比昨日好,艾三娘的“艾氏医馆”除了问诊拿药,还售卖一些暖胃消食的小零食,买了药也会送一些。因着艾三娘是女子,医馆往来大多是熟客,尤以女子居多。众人见今日艾三娘身边跟了个徒弟,小脸白嫩可爱,还将刚买的梅子姜、山楂丸分与她吃。
沈若筠跟着艾三娘问诊,就拿了小炭笔,在纸上一一记了。艾三娘得闲时也拿来看,给她补些疏漏。见沈若筠用的炭笔外面套着一精巧的玳瑁管,既不会弄脏手,又方便速记。
艾三娘拿着看了看,啧啧称赞:“这定是陆管事的巧思,你说他怎么就懂得这么多?他若下科场,便是考个状元我也不稀奇的。”
沈若筠连点好几下脑袋表示赞同,陆蕴总有很多主意,且无所不能。
喝过腊八粥,一日日时近正月。艾三娘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包澄在各地做药材收购生意,小儿子包湛在嵩山书院读书。算算也快到了一家人团聚的日子了。
腊月二十五,包澄与包湛陆续回了家。两兄弟领了沈若筠,在医馆外热闹的街上逛了逛,给她转个糖老虎玩,又去桥头马记杂货敲牙糖吃。
马记杂货家老板的女儿名叫伊娘,素日经常帮忙看店,见两兄弟带着一个女娃娃来,以为是包家亲戚,还多送了好些。
儿子回了家,艾三娘便要关医馆,开始忙年,给两个儿子好好补一补。
横竖这两日也没有人,白日里便虚掩了店门,沈若筠制药,艾三娘在厨下备年货。炸了肉丸子等物,也都先将沈若筠叫过来,夹给她吃。
临走时又装了许多,让沈若筠带回去给齐婆婆她们尝尝。
因着医馆关门早,沈若筠提着艾三娘送的吃食,想着既出来了,不若去丰乐楼再点些菜,晚间一起热闹热闹。
以前佘氏在汴京时,每次带沈若筠出门,都会去丰乐楼。汴京没有孩子不喜欢丰乐楼的一品酥,不过那个还是得在店里吃,点回去便不再有店里那酥酥脆脆的口感。
除了一品酥,沈若筠还喜欢蟹酿橙。现下已经过了吃螃蟹的季节,蟹酿橙是没得吃了,但是可以点黄金鸡,齐婆婆牙不好,还可以点个虾蕈羹。
沈若筠一路都在心里列菜谱,等到了丰乐楼,跟着她的小厮乐康便问沈若筠要点些什么菜。沈若筠打算自己进去点,许久没有来了,也不知丰乐楼推了哪些新的菜式。
乐康要去搬凳子,沈若筠摆摆手,自己掀了帘子跳下车了。
周季今日正跟着周沉在丰乐楼,正在楼上临街的雅阁里坐着。见到丰乐楼外停了辆马车,上面还有沈家的徽记,轻巧地跃下一穿竹青色袍子的小郎君,棉衣厚重,可那小郎君的动作,竟显得无比潇洒灵活。
周季看得眼睛都直了,心道下次自己下马车时,也不要哥哥抱了。
周沉见他一直推着窗,怕他吹了冷风回去生病,也怕他一个倒栽葱掉下去,去关窗时,也瞧见了沈家的马车。
沈若筠进了丰乐楼,跑堂的行菜便即时瞧出是个小娘子扮的,便低头不敢目视,十分有规矩。沈若筠没要包间,要了菜单一口气点了许多,乐康去付了银子,又留了沈府的地址。
上车时原想要跳上去,可乐康怕她磕到牙,本就摇摇欲坠了,还是将条凳拿来了,沈若筠轻巧地连跃两下上了车。不知楼上的周家兄弟正在打量她,周季没有认出沈若筠,倒是周沉看出来了。
出门作男儿打扮,带随从的,满汴京怕就一个沈家二娘。
“沈家还有这样的小郎?”
“那是沈二。”周沉将窗关了,“你小心掉下去。”
“啊?”
周季说不清自己是失望还是欣喜,竟觉得两种感觉都有些。
上次从太学回去后,周季被周沉禁足了一个月,这个月里每日还有额外的功课。这便算了,周沉还总拿沈若筠来与他比较,什么“沈家二娘读过的”、“沈家二娘熟读过的”,周季自不服气,便比以前用功很多……导致他现在听到“沈二”,眼前一黑,竟是那些书本的样子。
“她女扮男装溜出来了?”周季结巴,“她……她怎么这般大胆?”
周沉瞧弟弟这样子有些好笑,打算以后不再拿沈家二姑娘诓他读书了,这都快得了“恐沈病”了,反问他道:“沈家现下连个长辈都没有,用得着溜吗?”
除夕,因着佘氏留在了冀州,沈若筠干脆连岁都不守了,吃了年夜饭,直接钻进暖烘烘的被窝里,睡了个一夜的鞭炮声都没打扰到的好觉。
初一辰时二刻,宫里送来了赏赐。等内侍走了,沈若筠掀开红布盖着的盘子,去瞧那金灿灿的元宝,小小一只却沉甸甸的,要双手才能拿得动。还有些粮食肉类,这便是“吃皇粮”的意思了。
过了正月,汴京开始挂灯。今年的灯展比赵玉屏猜得还早,从正月初七就开始了,整条御街都是用锦绣彩旗搭建成的山棚。
山棚里,横向列了三道门,每道门上都有招牌。各放置了用五彩布帛扎成的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菩萨手边还有潺潺水流。源自宋代孟元老《东京梦华录》第六卷 元宵:横列三门,各有彩结金书大牌,中曰“都门道”,左右曰“左右禁卫之门”,上有大牌曰“宣和与民同乐”。彩山左右,以彩结文殊、普贤,跨狮子白象,各于手指出水五道,其手摇动。用辘轳绞水上灯山尖高处,用木柜贮之,逐时放下,如瀑布状。
今年御街最大的灯是彩纸扎的二龙戏珠,下面密密挂着各色彩灯和帛画,很是壮观。
陆蕴知道沈若筠爱看灯,正月里就在御街上拉好了休息用的锦步帐,不过沈若筠不喜欢在里面呆着,总要去御街上看大灯。
上元夜虽是热闹,但街上人多,鱼龙混杂。佘氏在时,每年赏灯都把沈若筠看得极紧。故而今日上街前,沈若筠便也有样学样提前叮嘱早园、节青:“街上人多,拍花子的也多,你们先在锦步帐内同婆婆一处,等人少些了再出来逛吧,也要与府里的人一处,莫要走散了。”
盼到十五上元夜,天气甚好,连云彩都不曾有。深色夜幕上,一轮皓月当头,映着汴京城里的花灯,灯月交辉,恰似天上人间。
上元节娘子们时兴穿白绫袄,这样才能“走百病儿”。齐婆婆正月前就给沈若筠做了件白袄儿,领口袖间还窝了软和的兔毛。换好衣服,梳了双髻,带了两只“闹枝儿”。“闹枝儿”是用翠蓝色的绒条做的小鸟,颜色鲜亮,好看却并不贵重,也不必担心街上人多,首饰被人摸了去。
陆蕴今日却穿了件玄色袍子,沈若筠看了看,好奇问,“你怎么不穿白袍子呢?你不走百病吗?”
陆蕴牵着她出门:“街上人太多,回来也是这个色。”
行到宣德门前,方知陆蕴所说不错,已成人挤人之势。
除了挂着灯的山棚,城楼上还布置着一座灯光绚烂的大鳌山,并城楼下御乐喧天,萧鼓齐鸣。
上元节时,天子也会亲临城楼,与民同乐。故未到掌灯时分,宣德门前已是熙熙攘攘,围着许多争看天子容颜的百姓,可谓人山人海。
陆蕴没带沈若筠走近,反而牵着她去保康门,计划等赵殊走后,人少些,再去宣德门看大鳌山。
保康门人也不算少,但是并不拥堵。沈若筠跑去瞧街边售卖的花灯,看中只绣球形的。陆蕴付了钱,沈若筠提着摇了摇,里面竟还有小铃铛,一摇便叮叮当当响起来。
他们将保康门的灯瞧了个遍,宣德门赵殊却迟迟未亲临。
陆蕴对沈若筠道:“楼前还要热闹一阵,先去吃碗浮元子吧。”
浮元子是拿水磨糯米面做的,由于下锅时先沉后浮,所以叫“浮元子”,好吃又好看。汴京的脚店上元节都卖这个,讲的是明月当空的意向与阖家团圆美满的愿景。
沈若筠点头,汴京浮元子做得最好的是樊楼,有各种口味,只此时不去也知,店里肯定是人挤人的。陆蕴就近找了家干净些的脚店,两人就在街边坐着,等着吃现煮的浮元子。
虽是小脚店,可开在保康门,也是很有些本事,只浮元子竟有咸甜十余种口味。沈若筠要了芝麻馅的,端上来时还能看见里面加了腌制的桂花糖。
喝上一口热热的汤,有扑鼻的桂花香,甜丝丝沁人心脾。沈若筠把花灯提手插到桌子边缘的镂空处,开始专心吃起来。
往日家里也做这个,也不知为何都不如上元日的美味。
陆蕴和沈若筠坐在一起,跟着的人坐在另一桌。陆蕴又点了些菜,打算在这里待会儿再去宣德门。
人来人往间,沈若筠看见周家的一个仆人,驮了周季在背上,现下也正逛到保康门。
第十三章 拐子
见沈若筠频频盯着周季看,陆蕴以为她是喜欢对方那顶缉珠帽子。
周季本就长得一副惹人喜爱的金童相貌,今日更是被周夫人打扮得贵重。身穿一件大红缂丝如意云纹的袍子,围着纯白的皮草围脖,最引人注意的是头上戴的那顶牡丹形的珍珠帽,竟是用一样大小的珠子编出的,上面还交织镶嵌了各色宝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远远看着便知价值千贯。
沈若筠打量了会,忽问陆蕴:“周家不是文官清流么?怎么这般有钱?”
“清流的清,乃清贵之意。”陆蕴问她,“你喜欢这种帽子?”
沈若筠摇头:“谁要戴这个?看着就死沉死沉的。只是我想他这般招摇,说不得要被人摸了去。”
周季本是跟着周家女眷一起看灯的,又不愿乖乖待在锦步帐。他闹着去看大鳌山,周夫人不放心,叫了不少人跟着,偏宣德门人太多,跟着的小厮被挤散了,老仆便背着他到保康门等。路过脚店时,周季被浮元子的香气吸引了,又见一女孩坐在路边咬着只浮元子,定睛一瞧,不是沈二又是哪个。
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见她吃得可香了,双颊鼓鼓的。浮元子甜丝丝的味道直往他鼻子蹿,立即扭着身体要从老仆身上下来,“我也要吃这个。”
脚店这时已无临街的空桌子,老仆要带他去店里面坐。周季哪肯去里面,闹着要坐外面看灯。
店家娘子见这小衙内衣着贵重,看着便是自己得罪不起的。四下看了下,目光落在陆蕴和沈若筠坐的这桌。
沈若筠见那娘子一直在瞄自己这边,倒也极大方,不消得对方开口,便对周季招手道,“周三郎,你要过来坐么?”
周季心下也想与她坐一桌,可偏偏沈若筠这么一叫,又别扭地板着脸:“谁要与你一桌吃饭。”
“你爱吃不吃。”
沈若筠不甚在意,因着晚上在家也用过饭,现下吃了不少浮元子,便放了勺子,想和陆蕴说找赵玉屏的事。
陆蕴叮嘱她,“再喝些汤。”
周季在家时,因着好相貌,家里的女眷俱是喜欢他,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要留给他,何曾见过这样态度的小娘子?原以为沈若筠会说几句“现已无别的桌了,不若与我一起”的话,却见沈若筠话语间毫不在意。
他一时结巴起来:“那……你作甚叫我?”
“这家的浮元子极好,我怕店家少了生意。”沈若筠回答他,“你若不吃正好,我原也不想和你同桌吃饭的。”
周季都没发现自己脸色奇臭:“我才不在这里吃,我要去樊楼。”
“那请便吧。”沈若筠又去与陆蕴说话,不再理他。
周季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去,旁人一向说他相貌出众,可与沈若筠身边这个玄裳男子比起来,竟也说不出自己胜过对方。男子拿了帕子,沈若筠接过自己擦了擦,又还给了对方。
周季看得直瞪眼,心道沈家怎么也不找个长辈管管沈若筠?她怎这般轻浮,在大街上跟一个男子用一个帕子,男女授受不亲懂不懂?男女七岁不同席懂不懂?
周三郎气呼呼地杀了回去,还踢了下脚店的条凳,到沈若筠对面坐了。
“咦,你不去樊楼了?”
“我想在这吃不行么?”周季哼了声,又对她道,“明日我给你送几本娘子们都要看的书。”
沈若筠面色古怪,立即想起他表姐赵月娘与姑妈周皇后,在心里腹诽周家莫非是有个亏本的书肆,这般劝人进学,怕不是想清存货好改行吧?
陆蕴噙笑,眼前这个就是与沈若筠在女学打过架的周三郎,这小郎君还真有意思,明着不敢说,便拐着弯说沈若筠不守规矩,真是和尚训道士,干他何事。
沈若筠懒得搭理他,与陆蕴道,“我们走吧。”
直至亥时三刻,官家才在城楼上露了一面,又匆匆离去了。宣德门这会儿人散了些,却还是有些人挤人。陆蕴不敢放她自己走,把沈若筠抱起来,放在自己肩头坐着。
“官家怎么瞧着不大高兴?”
“隔了那般远,你就瞧出来了?”
“他误时辰了。”沈若筠道,“这样的节日,很不该的。”
走了一会儿,沈若筠想起来自己把绣球灯落在脚店了。陆蕴说无事,遣了林君回去脚店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