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朗诧异地看他:“讨厌?为什么?”
林出笑着说:“你家首席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人在国外,名字倒是在我耳朵里盘到长茧子。你也是中国人,你应该懂的。”
白朗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一声,点点头。
林出撇了撇嘴,感慨道:“不过他倒真的是好运气,从小到大运气都好,也不知道上辈子积了什么德。可不是人人都能遇到灵魂伴侣,成为灵感枯竭时的缪斯。”
白朗愣了愣,心里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可思维却乱糟糟的,于是露出疑惑的神情问道:“你说谁?”
林出放下了手臂,盯着他的脸看了会儿,突然笑出了声:“当然是你啊。”
白朗有点分不清他是在说真的还是在开玩笑。他从琴凳上站起来,把琴谱放回原来的地方,一直看着林出,没有说话。
林出也坐了起来,看着白朗脸上的表情,笑得更开心了:“原来你不知道?”
白朗问:“我应该知道什么?”
“小白,我中文不比你差,你套不到我的话。”林出淡定地给倒了两杯水,说,“你自己去问祁斯年,我可不敢惹他。”
白朗低头发了好一会儿愣,才起身走到楼梯上向下看去。祁斯年正在楼下与运营herbert商量演出细节,注意力并不在这边。
很快,herbert走了出去,祁斯年依然坐着。他注意到白朗的目光,抬起视线看向白朗的眼睛,微微笑了一笑。
白朗呆呆地看着他,脑子里的思绪几乎完全停滞了。心跳一点一点加快,他有些受不了祁斯年这样的视线,时间长了,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了。
祁斯年眼中温柔的笑意更盛,他伸出手从桌上的花瓶里抽出一支怒放的玫瑰花,用指腹在娇嫩的花瓣上轻轻蹭了一下。最后,他把手收了回来,手指抵在嘴唇上,轻轻留下了一个吻。
白朗又愣了一会儿,直到herbert推开门回来,祁斯年回过头继续与他交谈,才缓缓抬手捂住了脸。
*
白朗和祁斯年二重奏首秀的那天,威尼斯大名鼎鼎的凤凰歌剧院座无虚席。
整个音乐厅灯火通明,果真如同一只在夜空中绽放光辉的凤凰。盘旋上升的天花板上悬挂无数巨大意大利吊灯,辉煌的光线洒向音乐大厅的每一个角落。
祁斯年与白朗穿着同样的黑色燕尾服,站在舞台下方的候场出场。
白朗的心里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兴奋。这是他作为演奏家第一次登上这样大的国际性舞台。等待区域众星云集,都是从前在杂志和荧幕上才能见到的面孔。许多人并不认识他,却因为“sean chyi的搭档”这个身份而把好奇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白朗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音乐之上,没有与任何人交谈。
很快,观众席灯光渐暗,全场保持着鸦雀无声的礼仪,只剩下一种热烈激动的情绪在无声蔓延。
《花之歌》的旋律响起,属于意大利圣切契利亚管弦乐团的音乐流淌开来。弦乐声部以悠扬柔缓的音色缓缓吟唱,沿着降d大调释放出一个神圣唯美的梦境。三个主题后,铜管声部接连而上,激昂的重音渐次交叠,代表夹杂在虚幻爱情中澎湃的欲望。两个声部携手交织,种种心绪被倾诉得淋漓尽致,仿佛百年前的纪伯伦在发出高唱:
“爱情是虚妄,是牢笼,是身不由己!爱情是献祭,是灵魂,是抵死缠绵!”
与德奥的古典音乐相比,意大利的音乐拥有更为戏剧性的表达。意大利人与生俱来的乌托邦式理想深深根植在他们的音乐形式中,被古老的圣切契利亚管弦乐团完整传承下来。
如同《gramophone》杂志曾对这支乐队的评价——“它的音色生动热情,就像威尼托的葡萄制成的阿玛朗尼葡萄酒,很甜,但很容易醉。”
如今,这甜蜜醉人的音符经由演奏家的指尖化为沁人心脾的芬芳,每一次呼吸都在倾诉今天的主题——“l’amore intrappolato nell’anima”(深陷灵魂之爱)。
白朗静静听着,心情随着羽管键琴与圆号的优美和声起伏。偶然间他转过视线,发现祁斯年正回头温柔地看着他。优雅的演奏家眉眼深邃,被镁光灯一扫,仿佛染了一层金粉,是一种天然能吸引所有人视线的英俊。
白朗的眼眶开始发热,他觉得这产自地中海的葡萄酒的酒精度数未免太高,刺激多巴胺分泌活跃,大脑产生了一种沉醉在爱情中的错觉。他下意识地站直身体,跟祁斯年对视。
音乐结束在一个绵长美好的低音号大三和弦里,全曲乐声意犹未尽,象征永不终结的爱情之美。
就在这时,来自东方的两位音乐家踏着掌声并肩走上舞台。他们背脊挺拔,姿态自信而优雅,在指挥台边站定,向着所有听众微笑致意。
作者有话说:
注:
[1]意大利圣切契利亚管弦乐团:orchestra dell'accademia nazionale di santa cecilia。不知道缩写是什么,意大利排名第一的交响乐团,偶尔能冲进世界前十,非常古老的一只交响乐团。
[2]羽管键琴:古代拨弦钢琴。传统古典交响乐团并没有钢琴的席位,但会有常驻羽管键琴家。
*
说到意大利,就是热情浪漫的代名词。他们的交响乐和德国有一些细微不同。意大利更追求戏剧性的表达,甚至还出现过演奏家身体来回摇摆这样在德奥绝对不允许出现的事情。这一度成为欧洲交响乐圈有争议的话题。后来,意大利保持了他们交响乐的“意大利性”,并且让它变成了意大利交响乐的重要特点。
第33章 【33】二重奏
白朗觉得现场的镁光灯照得人太热,几乎要燃烧起来。他的眼睛是湿润的,每一口呼吸却又觉得干燥,鼻尖已经有汗水沁出,让他本能想要用手去摸一摸。但他看到站在灯光下的祁斯年,又忍住了。
祁斯年回头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利落抬起手臂,接着深吸一口气,一个呼吸间,大提琴和小提琴急促流畅的旋律同时划破虚空。
在场观众的心弦无一不绷紧了。
记忆中悲伤抒情的亨德尔g小调以80bpm的速度呈现,崭新的主题旋律融合崭新的节奏,被四度音程肆意陈述。
白朗和祁斯年不约而同摒弃所有揉弦,节拍干净不拖沓,音乐线条跳跃不休,焦距忽近忽远,时而落在的骄傲明媚的小提琴连续和弦上,时而又被大提琴的华丽辽阔的低音所吸引。
对于神秘多变的passacaglia舞曲,有的音乐家喜欢用揉弦拉出哀伤的余音,有的则喜欢处理成甜蜜清新的小快板。而祁斯年想要诠释的亨德尔,完全有别于这两种常见的风格。
小提琴超高水准的连顿弓与跳弓切换得干净而自然,每一串变奏都裹挟五光十色的气息奔涌而出;大提琴一改平日里悠远沉稳的风格,每一个音符都沐浴着酣畅淋漓的奔放。它不管不顾追逐小提琴的音色,如同追逐无所不能的神明。
温度骤然上升,所有倾听者屏住呼吸,身临其境。
属于小提琴的声部明亮而滚烫,它骄傲踏入,掷地有声:
e’il mio destin cosi’(我们寻找命运)
solinga ne’tumulti(寻找点燃灵魂之人)
che piu cercando io vo?(我们寻找的到底是什么?)
大提琴声部倾身跟上,以湍急的跳音诵读出郑重回应:
dell’universo, dell’universo intero(是全部的宇宙)
quando ne’cieli il raggio(是天边的微光)
nasca il giorno, o il giorno muoia(是日出,以及日落)
amor,!amor e’palpito!(是爱情!是爱情!)
sempre lieta ne’ritrovi!(我们在爱情里获得永生!)
两道音律和声绮丽梦幻,纠缠、对立,自问自答。每一个来回都碰撞出精妙绝伦的力量感,就像专为两人量身定做一般,从调性到和弦,从呼吸到变奏,升华出无比绚烂的火花!
最后,小提琴声猛然拔高,化作飞鸟嘹亮的尖啼,大提琴稳稳向下方沉淀,在连续多个变奏中拉开距离。最后一个coda到来之前,g小调主题再度响起,大串的对位琶音跨越遥远的十三度音差,两个声部狠狠拥抱在一起。
太美了。
白朗紧紧闭上双眼。
他在这一瞬间几乎灵魂出窍,呼吸和扬起的右手都微微颤抖,汗水打湿了燕尾服下面的衬衫。周遭的所有喧闹仿佛都被隔离在了千里之外,舞台上坐着的乐团、舞台下黑压压的观众,都已经消失不见。
祁斯年回过头来与他对视,冲着他笑了一下。
时间似乎停滞在中世纪,又似乎在这个笑容里向前飞速滑动。
第一个观众激动地站起来鼓掌:“bravo!”
“bravo!”
“bravo!”
现场掌声雷动,白朗再次回到人间,坐在琴凳上迎接此起彼伏的喝彩。
万众瞩目的小提琴手张开双臂,在无数人炙热的目光下拥抱热泪盈眶的大提琴手,在他的耳边落下一个轻而克制的吻。
白朗感觉到祁斯年贴着自己耳朵轻轻说了一句话。
那是一句发音十分拗口的语言,温柔的音节很快就被现场嘈杂的声音盖了过去。
然而白朗却觉得自己应该是听懂了。
*
after party设在威尼斯最大的酒店大堂,音乐家们按照要求戴上威尼斯面具,在水城浪漫的夜里观赏一场狂欢节的焰火。
而已经隐隐成为中心话题的两位演奏家并不在这个会场之中。
离开凤凰歌剧院之后,祁斯年带着白朗登上了一艘贡多拉。
两头翘起的尖舟就这么顺着水巷随意飘荡,很快离开宽阔的大运河,穿梭在威尼斯僻静而狭窄的水道内。
今晚的月光明亮如水,把水面照得如同闪光的银色丝缎。夜风温热暧昧,将不远处的欢声笑语送来。闭上眼睛,似乎还能依稀听见悠扬的华尔兹曲调。
白朗抬头看着从头顶上方经过的一座座古桥,问祁斯年:“首席,我们这样出来可以吗?”
祁斯年在出来之前喝了点酒,此时斜靠在船身上。他的神情是清明的,眼神反射着月光,看起来有潋滟的醉意。
“没什么不可以的,herbert不会介意的。”他轻声说。
白朗笑了:“介意他也不敢说你啊。”
祁斯年也微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而是用手肘撑了一下躺下来,正好把头枕在白朗的膝盖上,微微闭上眼睛。
白朗第一反应想动,却被祁斯年握住了手腕,说:“累了。让我躺一会儿,到叹息桥再说。”
白朗乖巧地没有再动,下意识地放松腿部。他怔怔地看着祁斯年月光下的脸,任由自己的手被祁斯年包裹在温热干燥的掌心里。
他们不再说话,四周便再一次陷入了安静,流水的声音格外清晰。
过了会儿,白朗试探性地喊了一声:“首席?”
“嗯。”祁斯年立刻闭着眼睛回答他,声音低沉,含混不清,“乖。”
白朗愣了一愣。在这一刻,那些激烈的情感和无法平复的心跳全都蛰伏了下去。他突然回想起舞台上祁斯年的样子。优雅、沉着,充满了距离感,是那个近乎完美的sean chyi。可是离开了舞台的祁斯年那么温柔性感,他会做饭会玩闹甚至会调情,与所有人的认知都不一样。
这是完整的祁斯年,是他在其他人面前都不会呈现出来的另一面。这个想法让白朗的心一下子沉浸在某种甜蜜而满足的快乐里。
白朗用小指勾住祁斯年的小指,食指的指尖沿着祁斯年掌心的纹路细细摩挲。然后他靠在船身上,抬起头去看威尼斯漆黑静谧的天空。
贡多拉沿着明亮的月光水道漫无目的地飘荡,很快就穿进了一片水道密集的区域。水巷收拢,两侧是高耸古老的中世纪建筑,视野的上方只剩下窄窄一条夜空,像是一条缎带,延伸向远方瑰丽的星河月色。
白朗听到悦耳的旋律从头顶上方的窗户里传来。一位穿着复古宫廷装束的女士站在窗口,对着月光声情并茂地唱着一首咏叹调。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ing buds of may,”
“and summer’s lease hath all too short a da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