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想起那次车祸,那一地血花;想起屡次出现在他梦里的护士,还有那盖着染血白布的他父母的尸骸……
他以为他从地狱爬出来了。
原来,他仍然身处地狱。
「咚咚」。
敲门声倏忽响起。
迟晏恢复了常态:“进来。”
应煦的脑袋从门外探进来,带进来春光明媚。他抓着一把水果刀,水果刀没有套壳,在冷光灯下闪烁着寒光,他的声音却是温暖的:“迟先生,果篮里的苹果又大又红,不吃可惜了。我问护士台借了一把水果刀,我削苹果给你吃?”
原来他不是走了,是借刀去了。
迟晏看着他馋兮兮的表情,愉快又漫上心头。
“那就麻烦你了。”
于是应煦削了苹果。
他吃一半。
迟晏吃了四分之一。
还剩四分之一留给了他。
他又剥了香蕉。
迟晏吃一根。
他吃三根。
他吃饱了,打了个嗝儿,眼神仍在应夫人送来的大果篮上流连。
“在想什么?”
应煦不疑有他,把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还有那么多水果,吃又吃不完,不如卖掉。”
他话一说完,马上反应过来:“咳咳,我只是想想。”
那是迟晏的果篮,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处理。
迟晏却笑了起来:“你明天再来,这里会有好多水果篮,到时候你把它们都卖掉,我们五五分成。”
这也可以?
应煦瞪大眼睛,好像重新认识了迟晏。
迟晏继续逗他:“我不爱吃那些水果,卖了它们能换几杯柑橘柠檬水也不错。”
应煦把这话当真了。
他想了想,纠结,痛心,但还是老实说道:“要做成这笔买卖不是什么难事,你提供货源只拿五成亏了。这样吧,你七,我三,我赚点辛苦费就行了。”
当天应煦没去上课,他托谌致远给他请假。谌致远听说他出了车祸,吃了一惊,着急忙慌要来看他,被他拒绝了。他呆在迟晏的病房里,陪迟晏说话,又混到一顿美味的午餐。
下午,护士小姐找来,应煦顺势提出要出院,他要去办出院手续了。
他看向迟晏,笑眯眯的:“迟先生,我明天再来看你,你好好休息。”
他一直没问迟晏的病况。
迟晏不像有病的样子。
但他又似乎病很久了。
应煦有些担心,但他清楚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迟晏不想提的事情,他不会过多去探寻。
应煦走后不久,李政清来了。
迟晏的生活事宜都交由他来打点,他在迟晏的病床前站定,汇报情况:“肇事者已被抓到,他供出指使者是迟建彬先生。他收了迟先生一百万要取您的性命,他的银行交易记录里有来自迟先生手下空壳公司的汇款。”
迟建彬。
那是他的堂叔。
迟晏对于这个调查结果毫不意外,但又全然不信。迟建彬被他拔了牙齿和爪子,他没胆子做这种事。迟晏略一沉吟,吩咐下去:“把调查结果透露给迟建彬的人。”
不安分的人交给不安分的人调查就好。
祸水东引,借力打力是他给的回敬。
迟晏微微一笑,眉眼温柔,眼底却是一片冰凉。
敢用车祸攻他的心,真有意思。
“迟总,还有件事。”
“说。”
李政清用完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肇事者称他是被钱财迷了心窍,在生死关头他后悔了,踩了刹车,他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宽恕。”
迟晏听完,看了李政清一眼。
他那深邃的瑞凤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却让李政清流下了冷汗。
“犯罪者的心路历程不该说给我听,你让他说给警察听吧。”
看不出来,迟总还挺遵纪守法。
李政清心里苦笑,不敢松一口气。
他没忘记业内对迟晏的评价,他刚从轮椅上爬起来执掌迟家的时候,那可是个法、外、狂、徒。他从地狱走来,踏着粘腻的鲜血,就算用温和宽容伪装自己,又有谁敢对他放松警惕呢?
“李政清,你跟我多久了?”
迟晏突然开口,令李政清打了个寒战。
“八个月。”
迟晏低低笑了一声:“一年都还没到。”
李政清感觉自己的心思被彻底看破,他像被猛虎按住的老鼠,战战兢兢。
“迟总……”
“好好干,一年提薪,你能拿到吧?”
李政清捏了捏拳头,手心一片粘腻,他强装冷静,努力把声音放轻松:“我一定不愧对迟总赏识。”
迟晏又问:“詹姆斯医生怎么回复?”
他这次车祸其实没有伤到双腿,却突然无法再站起来,用治疗外伤的方法根本无法疗愈他,他需要一位专业的心理医师。以前他没有接受詹姆斯的诊治,因为那时候的他无法相信任何人。
但他现在决定接受詹姆斯的治疗,因为论利益,他的敌人里没有谁能比他给得更多。
李政清把詹姆斯医生那边的情况说了:“詹姆斯先生正在乞力马扎罗山滑雪,这两天突降暴雪,他的助理和他失去了联系,他的助理表示,联系上詹姆斯先生会马上给我们回复。”
见迟晏神色不明,李政清又问:“迟总,您要回老宅还是清苑?我现在去给您办理出院手续。”
医院里的医生治不好他,他不必呆在这里。
但是,应煦说明天要来看他。
“等等。”
迟晏叫住李政清,说:“先不出院,我要再住两天。”
李政清:“……”
有钱人的心思真难懂。
住医院很舒服哈。
迟晏的目光微微移动,看向床头柜上的果篮,倏忽想起什么,又低低笑起来:“李政清,把我住院的消息传出去。”
这又是什么操作?
李政清想不明白,但他相信,迟总此举必有深意!
“是,迟总。”
李政清出去了。
迟晏从果篮里取出一个橙子,放在手里轻轻把玩。
他有什么深意?
只是想着小朋友要卖果子,他得给他提供一点货物。
那些人在他面前向来乖得很,应该不会忘记带礼物。
与此同时,应家老宅。
应盈陪应夫人从医院回来,又同她在花园里聊了会儿天。应夫人喜爱莳花弄草,应先生便为她在这座古拙的宅院里造了个漂亮却极现代化的玻璃花房,冷时可以隔绝凉风,天暖了打开顶棚,推开活动门,又能享受阳光与清风的温柔。
应夫人把花儿照料得很好,春意刚刚爬上枝头,满园鲜花已经竞相开放。可惜应盈无心赏花,她不时失神,眉心微蹙,显然在想些什么。
应夫人示意侍立在旁的女仆给她续茶。
浓浓的红茶香味飘散开来,混着种种花的香,好像某种甜蜜的新酒正在酝酿。
应夫人说:“我初接触种花的时候,总以为只要泥土够好,花儿就能种得好。当时撒了那么多种子,最后发芽的没几颗。后来我才知道,不同的花儿生活习性是不一样的,它们需要不同的泥土,不是我的泥土不够好,只是不适合。”
应盈端起茶杯,浅啜一口红茶。
她听明白了,应夫人说她是泥土呢。
“大伯母,我虽然不懂种花,但我想,这事也不能太绝对。有些花本来很挑泥土,但如果让它适应环境,它也能生长下去。可见花与泥土未必要天作之合,有时候事在人为,您说对么?”
应盈长相是很出挑的,气质也好,她偏头看应夫人时,那种受过良好教养的优雅和自信都流露出来,让她像朵傲然于春风中的花儿。
她从来不愿做泥土,她要做被阳光雨露滋润,被泥土呵护的鲜花。
应夫人蹙眉:“那样会很辛苦,还充满了不确定。”
应盈却笑了,笑容里带着淡淡怅惘:“可我别无选择。”
应夫人下午要睡一会儿,应盈没送她。
应夫人走后没多久,应盈她妈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