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不吟却只是笑了一下,道:“好日子吗?”
确实是好日子。在这乱世里面,她们竟然过得比天魔之乱之前还要好,而且好得多。
但是陆不吟比十二娘更聪慧,看得更透彻。她并不感到满足,只感到了更深的可笑。
和前面遭受的痛苦比起来,现在的日子太不真实,只是一个贵女就轻轻松松把她救了出来。可正是轻松,才显得她先前的痛苦格外好笑。
原来她们曾经苦苦求索的东西,换了个身份真的唾手可得。
原来只要给她一个清明的环境,才能真的可以成为通行证。
那么能通行的到底是什么?是才华,还是身份?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诗千改在她读书时画注的这句话里取出了符文,像先前那样刺破。
她看到幻阵的进度已过了一半多。
……
陆不吟开始计划着复仇了,首先第一步就是入道,拥有力量。
她不想写诗文,那么该写什么?自古来有诗文,有故事,也有那些“杂书”,比如算书,比如匠书。
她要写匠书。
天魔入侵,各地苦不堪言,对灵器的需求陡增。陆不吟抓住了机会,制作一批灵器以游氏工坊的名义进献皇城。
这回,她不会再被人窃取功劳了。她可以站在高殿上对答如流,表现得就像一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大小姐,获得同样阶级的人的认同。
可笑当初方正则拿走了她的灵器,却没能将它改好,最后该是她的还是她的。
无需人来维持的灵器令整个朝堂震惊了,只可惜其中的攻击性灵器虽说是灵石维持,但还是需要修士来操控,对大局起不了什么关键作用。
诗千改看到她写了第一版《灵匠要术》,篇幅不长,缺憾多多,和后来的差别很大——一般说学术大能的某某著作,说的都是大能写的最后一个版本。在此之前,可能还会有初版和很多修订版。
陆不吟在高层当中出名了,上位者们看出她未来会有大造化,主动将其纳入社交圈。
做到这一点很困难,诗千改看着她处理一箩筐一箩筐的糟心事,像甘家那样性质的事也不止一次发生,可与此同时,她自己的羽翼也越来越丰满。
小十二从最开始的忐忑到后来变得如坠梦幻,喃喃说:“三姐姐,原来你这么厉害……”
这段记忆浮光掠影,陆不吟本人不怎么看重。
而后下一段,画面的颜色陡然浓墨重彩了起来,陆不吟回到了小镇。
诗千改清楚,以陆不吟的性格,她是不可能留着方正则好过的,既然最后成为匠道祖师的是陆不吟,那么方正则就一定已经遭到了报应。连同曾经欺侮过她的人,也都一一被毁灭在了历史里。
多年下来,方正则混得不好不坏,是甘家的终身客卿,有筑基修为。他当年提交的那样灵器的确是以灵石驱动的,然而也仅限于此了,又不能真的拿去打仗。
没有陆不吟,他根本做不出改良来,甚至连吃透那风车的阵法都很难了,面见完仙阁,根本没得到什么后续。
他倒也听过陆三的诗文,很是夹着尾巴过了一阵。但后来没出什么事,他尾巴就重新翘了起来——他根本没想到“陆不吟”和当年的陆三是一个人。
所以当陆不吟出现在他面前时,方正则的表情简直是活见了鬼。
“你是不是来索命的?——不要杀我!救命、救命……”他喝得大了舌头,左脚绊右脚地往巷子外跑,被十二娘一脚踹翻,踏在背心。
方正则吃痛,总算酒醒,双目圆睁道:“你们居然还活着?!”
轱辘轱辘,轮椅移动到了他面前。方正则抬眸,对上一张素雅清丽的面容。
“方前辈,听你的语气很盼着我死啊?”陆不吟唇角逐渐绽开笑意,她俯身掐住方正则的脖子,将他上半身提了起来。
陆不吟本来力气就不小,修炼之后,单手拎起一个成年男子也不在话下。
方正则背还被踩着,脖子又被拉起,呼吸一滞,脖颈青筋暴突,窒息的感觉侵占了他的大脑。他以为自己要死了,疯狂道:“没有、是我误会了!仙长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
陆不吟手指渐渐收拢,眼底的笑意愈浓,却让人心中发寒,方正则喉咙发出咯咯声,涕泗横流、毫无形象地哀求:“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猪狗不如,我白眼狼,我小心眼,是我嫉妒你,都是我的错!陆三、陆三你行行好,放我一命吧!”
诗千改其实觉得这样让他死也太简单了,想法刚划过,就见陆不吟松开了手。她厌恶地将碰过方正则的手套丢弃,仿佛上面沾染了什么脏东西,后者一下子重重磕在她的轮椅面前。
“滚回去,把当年的真相澄清,我可以多放你活几天。”陆不吟素手支颐,“该说什么、做什么,不用我提醒你吧?”
方正则捡回一条命,感激涕零,跪在地上疯狂磕头:“多谢陆仙长、多谢陆仙长!我会好好做的,请仙长饶我狗命!”
陆不吟什么具体的都没说,但正是这样才给了方正则无形的压力。
他回到了方府,连夜就公布了真相,仿佛身后有鬼在撵。
众人震惊,常年跟在他旁边的副手还以为他疯了,问他是不是被什么人威胁了。
方正则生怕在暗处观察的陆不吟不满意,急得嘴上起了燎泡,居然拿出证据来证实自己是一个平庸无能之辈,还抖落出了自己做的其他许多丑事。
此事在甘府内激起了轩然大波,甘家自觉无脸,将人赶出。
方正则怕死得要命,还主动提出将自己的家财变卖,交给自己的副手去做。
做完这一切,被晨风一吹,他在空掉家中颓然坐下,才觉得发热的大脑渐渐冷却下来。
他怎么这么听话?说不准那陆三是在虚张声势呢?
方正则喊了几句“陆仙长”,见没有回应,脸色青白交加,狠狠呸了一声,暴怒:“定是在骗我!”
但诗千改知道,此段记忆画面如此清晰,陆不吟一定是在某处看着,说不定还正嗤笑。
方正则自觉受辱,没脸去找甘家“澄清”,开始从仙门的势力里下手活络,要请高人保护他。陆不吟饶有兴趣地看着,在他打探到的消息上做手脚,隐瞒自己的真实实力给他下了饵。
他折腾半年,中途还差点被天魔吃了。直到最后对簿公堂的时候,看到那位“高人”从屏风后出来的时候,心顿时凉了。
陆不吟好整以暇地望着他,露出了微笑。而甘家主——甘家主居然站在她身旁落后半步,明显是表示地位比她低!
方正则掉入绝境,开始不顾一切地攀咬。
“又不止是我干的,凭什么只罚我?!”方正则狠狠环视一圈,“还有管家!他当年收我贿赂,这才替我作证!否则他一个甘家的奴才,凭什么帮我?!”
老管家大惊,激动道:“你胡说八道!”
方正则:“我胡说?我胡说什么了?你敢说当年心中没有心虚?!”
老管家被说中了一瞬,随即更愤怒地反驳回去,但心中已经渐渐凉了——他知道,刚刚自己的心虚已经被其他人看在了眼里。
两人狗咬狗,场面十分之热闹。
“两个疯子男人。”小十二故作老成地摇摇头,发出啧啧声。周围的工匠闻言,都抬不起头来。
老管家总算明白了百口莫辩的滋味,他当年对于陆三来说是上位者,所以可以无视她的请求草草盖棺定论,哪怕这其中有疑点。
而今双方地位对调,陆不吟是座上宾。他当年种下的因,如今都有了果。
甘家主主动提出要查清当年的事,让落井下石者也受到应有的惩罚。陆不吟没有阻止,反正就算他不说,她自己也会去做的。
方正则所受的惩罚最终——很“碰巧”的,也是四取二之刑。
“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陆不吟微笑清浅,双眼弯弯,像一只狐狸,“行刑的时候,让我的傀儡亲自来动手。”
方正则瑟缩不止,跪地求饶,十二娘拖着他进了刑房。
发现求饶不管用,方正则便发了狠开始大骂,满口污言秽语,被十二娘敲掉了牙齿堵上嘴才停。
“啊啊啊啊啊啊!”
傀儡开始砸他的双腿时,方正则又受不住疯狂磕头服软。诗千改发现陆不吟真不是个嗜血的人,她给傀儡下令从双足向上寸寸敲断方正则的腿,但其实听到那惨痛哀嚎时还是会觉得不适,让十二娘推着她的轮椅离开了。
一个时辰后,这场以牙还牙的私刑结束了。
陆不吟没有允许方正则昏过去,所以她进去时,这人就像死狗一样趴着,发出气若游丝的哼唧。
“哗”地一声,一只小瓶子被丢到了他面前。陆不吟眼中幽深,一手支着下巴,微笑:“里面是生肌丸和辟谷丹,可保你不死。”
方正则先是一愣,随即死死抓住了小瓶,双眼充血地看着陆不吟。
十二娘提着他的后领子,像丢垃圾一样把他丢到了后巷里。
这是陆不吟的决断——她不想让方正则死得太容易。他应该像她一样,拖着残躯苟活。
她在那些丹药里刻下了阵法,一旦方正则吃下,以后她可以随时追踪他。
小十二有点犯愁地说:“万一他不吃,直接死了怎么办?”
“不,他会吃的。”陆不吟平静地笑。
他的骨头没有那么硬。
正如她所言,远处方正则蜷缩在垃圾堆里,打开了瓶子,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塞药丸。
陆不吟戏谑道:“你看啊。”
但诗千改看得出来,陆不吟并不感到“大仇已报”。
陆不吟太聪明,她没有办法单纯地感到快意。这么多年,甘家还是一样没变,说着“严于律下”,事实上还是不经查证就施以酷刑;世事不仅没变好,还因为灾祸变得更差了,像她这样的人还是会走投无路。
“我云游观走,见到一些世家擅用私刑,该好好查查了。”
从小镇回到皇城,陆不吟淡淡说着,将一叠文书放在了仙阁好友的面前,最上方便是甘家。
……
第一轮魔潮爆发,天下沦陷三成。很快第二轮又爆发,四海不安。
陆不吟的第二版《灵匠术》写成了。十二娘终于会读书识字了,但并未显露文辞天赋,于匠道也不精通。
两人护着游家小姐的那一支血脉出了大雅。
短短一年,陆不吟看到的、学到的比过去的年岁里都多。
她见过吏风清明的地区,那里的人坚信付出会有回报,不公会得到惩处。
她有了越来越多的修士朋友,知道修士当中好人为多。
她与仙阁中人交往,看到有好修为者一心为民,愿意为民而死。
她甚至无需再借着什么人的名义著书,比起游氏工坊,大家更记得“陆不吟”三个字。
如果她的前十八年生活在一个好些的地方,那她的命运不会如此。
她也知道,自己的遭遇放眼天下都算最倒霉的那挂,这是罕见的小概率事件——但这又如何呢?落到她身上就是一辈子。
她也看到了许多的不好,旁的不说,就说当初诗千改参与玄春闱里那个被困之城的原型,便能体现世家之恶。
诗千改心知,如果换做她,也会觉得伪善。所以陆不吟的这段记忆零零落落,像个冷漠的旁观者。
她从此时开始暗中研究天魔,将其困入阵法里观察。而最早的一个据点很偏远,在西南的一座山中。
为了掩饰,陆不吟在那儿弄了个小门派。诗千改一看就想起来,那就是当初她和小伙伴在夜九阳老家后山发现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