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赵月姿的生日,傅宅里宾客如云, 谈笑风生。
他没资格出现在那些贵客面前,被安排在后院割牧草, 那片牧草是专门种植给傅予墨的一匹小马食用的。
他当时正在用镰刀割牧草,忽然一道带着稚气,脆生生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
“小哥哥, 你在干什么呀?”
他下意识地回头, 就看到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朝他走过来。
不知道她是怎么闯入那一片的,她的头发黑亮, 扎成漂亮的公主头发型, 嵌着钻石的蝴蝶发夹在阳光下光芒璀璨。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蓬蓬裙,一张白净的小脸粉扑扑, 肉嘟嘟的,眼睛黑白分明, 又圆又大。
见他转头过来, 她就对他笑, 唇边显出了两枚甜甜的小梨涡,美好得像个降落凡间的小天使。
从来没人会对他这样笑,何家村的人只会咒骂他,叫他小疯子。
在傅家,没人知道他的过往,但除了傅清黎对他友善,其他人依然会讥笑他,欺负他。
他当时愣了一下,没有理她,转过头,继续割牧草。
结果,注意力却无法集中,锋利的镰刀带着牧草拉过来时,割到他左手无名指上,伤口见骨,鲜血顿时涌出来,滴落在青翠的牧草上。
小女孩已经走近,见到这一幕,吓得小脸发白,眼睛里露出惊慌的神色,立刻转身跑掉了。
见她跑了,他反而放松下来,扯下一片牧草叶,将就着把割伤的手指包扎了一下。
鲜血还是往外渗,他忍着痛继续割草,不把傅予墨的小马喂饱,他晚上也会没有饭吃。
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回头,眼神不由怔了一下。
那个跑掉的小女孩又跑回来了,她跑到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枚不知道去哪里弄来的创口贴。
她气喘吁吁,鼻尖冒出汗,着急地说:“小哥哥,你受伤了,快用这个止血。”
原来不是被吓跑了,是去给他找创口贴了。
他已经习惯了被冷落,被漠视,这种莫名其妙的善意,反倒让他不习惯,担心是一场恶作剧。
比如,创口贴上被抹了盐水,或者辣椒粉。
他垂着受伤的手,冷淡地说:“我不需要。”
“可是你还在流血。”小女孩眼神里透出关心,她抓起他的手,把他用来包扎伤口的草叶小心翼翼地拆掉,鲜血又冒出来。
她的小手温温软软的,很白嫩,和他的粗糙截然不同。
她低着头,眼睫浓密纤长,像两把小扇子,轻轻地扇动。
那是暮春时节,草长莺飞,微风和煦,他像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动。
“被你爸爸妈妈看到了,会很心疼的。”她说。
她显然是一个很受父母疼爱的小孩,他没有告诉她,他已经没有妈妈了,至于爸爸,有跟没有区别不大。
“前几天,我在我家的花园里发现了一只翅膀受伤的小麻雀,它飞不起来,又没有被及时救助,已经死掉了,好可怜的。”
她撕开创口贴,将他受伤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裹了一圈。
创口贴上没有被抹上盐水,也没有辣椒粉,他的血止住了。
他说:“我没那么容易死。”
她笑了笑,唇边两个小梨涡隐隐,抬头看着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软声软气地说:“小哥哥,我叫恬恬,你叫什么名字?”
那时候,他还不认识“恬”这个字,再加上她笑得像山里的野蜂蜜一样甜,他就以为她说的是“甜甜”。
人如其名。
这个小名,他在心里记了十几年,即便后来知道她的名字是“恬”,不是“甜”,他也仍然叫她“甜甜”,在他心里,她就像蜜糖。
他没有和她交换名字,佣人匆匆赶来,看到她和他在一起,皱起眉。
“恬恬小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妈妈在找你,快跟我回去。”
她冲他挥挥手,弯着眼睛,甜甜地笑:“小哥哥,再见。”
他抿着唇,没有任何表示。
她被佣人牵走。
他听到佣人边走边说:“恬恬小姐,你下次不要和他一起玩了,他可一点也不招人喜欢。”
她问:“你也不喜欢他吗?”
佣人说:“是的,夫人不喜欢他,小少爷不喜欢他,大家都不喜欢他。”
听到这样的话,他心里并没有多大的感觉,他们都不喜欢他,是事实。
甚至,就连他自己都不喜欢自己。
小女孩却突然挣开佣人的手,转身又跑到他的面前来,从裙兜里掏出一颗糖,放到他的手心里:“小哥哥,这个糖很好吃,给你。”
他想说不要,她又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我只和喜欢的人分享。”
他当场怔住,有点不知所措。
打他也好,骂他也好,他都能坦然受之,却架不住在千万种否定中,她赐予他“喜欢”这两个字。
像一场噩梦后,温柔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
更像一枚糖衣炮弹,在他心里轰然炸开。
她又对他笑了一下,梨涡浅浅:“小哥哥,我走啦,下次再来找你玩。”
无名指上的伤口渐渐愈合,留下了一道疤。
她给他的那颗糖,一看就是进口的奢侈零食,像傅予墨他们吃的那些糖果一样。
他舍不得吃,每天晚上睡觉前拿出来闻一闻那个香甜的气味。
后来天气越来越热,他的房间里没有空调,硬糖要化了,他才终于剥开糖纸,把那枚星星形状的水果硬糖小心地含进嘴里。
那是他十几年以来,尝到过的,最甜的东西。
糖纸被他清洗干净,一直保管着,起先是压在书本里,后来才裱到了相框里,放在床头柜上。
后来,他没有再见过她,在那不久,傅清黎意外身亡,他正式认祖归宗,被送出国,开始被傅柏元当成傅氏的继承人培养。
在国外一待就是十四年,回国后,当年那个受尽冷落和欺辱的私生子,早已今非昔比,坐稳了傅氏集团总裁的位置。
十几年里,他从小男孩变成少年,再成长为一个成熟的男人,他始终没有忘记过小时候那个对他笑,唇边有甜甜梨涡的小女孩。
或许,她当年是出于善良,才给了他那一句安慰的话,却让他每每一想到她,心中就会变得柔软起来。
那款星星糖,他后来买过很多,只是再也尝不出当年的那种味道。
他时常会想象她长大了是什么模样,他对她有很深的执念,却似乎与爱情并不相关。
直到那天晚上,命运让他再次遇见她,那一瞬间心脏颤栗,让他丢盔弃甲,无论尽头是什么,他都甘愿做她最虔诚的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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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的夜色中,迈巴赫平稳地向前行驶。
在挣脱傅沉砚的下一秒,紧贴着掌心的热度消失,令恬马上就后悔了。
他们只剩下这最后一晚,以后想牵他的手可能都牵不到了,她现在难道还要把他往外推吗?
令恬决心不再把时间浪费在别的情绪上,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时每刻,她转身,扑进他的怀里。
淡淡的雪松木香涌入鼻腔,是她最喜欢,最依恋的味道。
傅沉砚搂住她,下巴放在她的发顶上,轻轻地蹭了蹭,没有说话。
他怎么可能没有察觉到她的犹豫和抗拒。
她只是太善良了,明明已经不爱他了,却也不舍得伤害他。
她现在心里一定在想着,要怎么样离开他,才不会让他太难过。
他追到司家,她同意跟他回来,想来是于心不忍,打算再最后陪他一晚,然后摊牌,以后一别两宽。
令恬在他怀里轻轻软软地叫了一声:“老公。”
傅沉砚低头看她:“嗯?”
令恬:“我爱你。”
她的手指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袖,傅沉砚的目光掠过,轻轻微笑,低头在她唇上吻了一下,嗓音缱绻:“我也爱你,很爱你。”
令恬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依偎在他怀里。
半个小时后,迈巴赫驶入兰庭。
专梯专户,直达顶楼。
两人一进门,一团毛茸茸就飞奔过来,跑到两人面前,它一个没刹住,撞到了令恬的小腿上,委屈地“喵呜”一声。
“靓靓。”令恬忍俊不禁,半蹲下来,轻轻地抚摸着它,“你怎么这么可爱呀,萌得我心肝都颤了。”
傅沉砚低沉的声音从她头顶上方传来:“你也是。”
令恬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傅沉砚垂眸看着她,眼底的情绪不甚分明,轻声说:“你也让我心肝颤。”
是疼的。
他经常叫她小猫咪,令恬以为他在说她像靓靓一样可爱,耳根有点红。
她轻轻地抚摸着靓靓,心想靓靓是她领养回来的,明天离开这里时,要记得把靓靓一起带走。
“先生,令小姐,你们回来了。”秦姨笑盈盈地走过来,“想吃点什么夜宵吗?”
令恬的手离开靓靓的身体,站起身,刚想摇头,忽然想到什么,脸颊微红地点了点头,说:“秦姨,麻烦你给我煮一碗阳春面吧,加一个鸡蛋。”
她先前心情低落,没什么胃口,在司沁家吃晚饭时只吃了几口,但今晚可能会消耗很多体力,她必须多补充一些。
她看着傅沉砚,柔声问:“阿砚,你想吃什么?”
不止她需要补充体力,他更需要。
傅沉砚温声说:“和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