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迭迭的如扇面般的阔形叶片间是偷偷泄进来的银芒,近处更有点点光斑被投射在光滑的红棕色石头上。
旁边某一类似于大瀑布倾倒的声音总是响在耳畔,并渐渐变成与背景相融的自然底噪。
半圆的洞穴口有一如伞的树下,一黑发女郎斜靠在树干处,四肢瘦削非常,面容苍白,双颊微有疲色,小腹处隆起不少。
而对面。
一个少年模样的小孩正卖力地用刀刮着一块木头表面,额头略有薄汗。他比女郎更瘦,甚至整个人面颊都快往里凹进去了。
说实话,在现世其实常看见许多冒险客穿越丛林的求生纪录片,当时只觉刺激,却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其中的主角。
直到这时候才知道。
身在密林中。
只要有一下不慎。
可能已是生命终结的预告……
你皱眉把烤熟的鹌鹑肉在洗净的叶片上挑挑拣拣,偶尔吃上一点点。
冷掉的肉味同嚼蜡。
“三个月……”
“困在这里已经三个月了。”
赛布双眼盯着手上木头表面密密麻麻的刻痕,不知道想了什么,看了一眼你手上没怎么动的鹌鹑肉,出声道。
“那又怎么样呢。”
你没好气地抬了半边眉毛。
“那又怎么样?如果还不走出去,你和我都会死在这里!那又怎么样???”赛布翻了个白眼,一把丢开手上的木头,愤愤不平道。
“如果不是你非拒绝库施公主,要跑到这里受苦,我们何以至此!”
“真是个倒霉星!”
他呸了一声。
十分戾气地拿刀瞥了一眼你的表情:“当时怎么就没有杀死你呢?真该把你杀掉!”
像是说到动怒处。
他手起刀落。
直接在旁边还热着的木头灰烬旁,如同砍在你身上似地,咬牙把他那只冒着热气的鹌鹑肉狠狠剃了半截。
“就连这个鹌鹑也和我作对,让我怎么吃!”
赛布转过头。
将刀尖上的被他看作是恶心的肉猛地扔进你手里的叶子上。
“真是看见就倒胃口!”
你终于忍不住呛声:“你是打算在那里当一辈子的牛还是一辈子的马?一个不高兴把我们通通拉去杀了你有能力抵抗吗?”
赛布冷哼一声。
抱臂气鼓鼓地背对坐下在旁边不再说话了。
你定定地将脸颊边掉落的发丝挽至耳后,不自觉放下时还顺道摸了摸自己微隆的小腹。
他说的虽然有些是气话但是也有些理,你们已经困在这片非洲雨林几个月仍走不出去,每天仅仅靠赛布捕到的鹌鹑和一点点鱼肉,偶尔或许还能烤几个鸟蛋。
然而还是被无法满足的饥饿充斥。
“赶路吧。”
你闭了闭眼。
从石头上撑着站起来。
“天天都走,脚都要给我走废了!”
赛布嘟囔。
“就算死也给人个痛快啊!”
…………
拨开层层的叶片。
你和赛布如同开拓荒野的孤独行者,低头默默地走着。旁边各种叶片的锋利随着前进的步伐不断割划着外臂。像是命运的昭示,不断向你提醒着前路的凶险。
身旁诡谲的气氛与弥漫的雾气使得周围更显压抑,深绿色密密麻麻交错着的环境,喘不过气的可怕的窒息感——
你禁不住想快步拉进同少年的距离。
“!”
然而在长期营养不良,加上每天高强度赶路的情形下——你的腿终于还是骨折了。
反应过来的时候。
整个人已经摔倒在地,手正撑在湿滑的岩石上,泥沙混杂着暗红自手心底逐渐蔓延开。
前面的赛布闻声立刻快步跑回。
“该死的,笨蛋吗你是,会不会看路!”
他低头责骂道。
你正吃痛。
分不开精力去应付他的话。
赛布好不容易微微松下了些神色,结果只简单查看了一下你的腿。
便又是气急败坏道:
“这下可好了!还是个大人呢,骨折了看怎么走路,我可不知道怎么治你这个!”
他瞥了眼你分外苍白的脸色。
勉强止了话头。
将你放下至旁边坐好,左右环视一圈周围有没有粗壮的树枝可以用来给你支撑骨折的腿——结局是显然的。
赛布撇嘴:
“喂!你在这儿坐着等我,千万不要发出什么声响!也不要自己擅自行动……等我回来找到木头撑住走一会儿,等寻着洞穴栖身了再慢慢弄腿的事。”
你冒着冷汗点头。
嘴唇的颜色又苍白了几分。
…………
周围好像更加湿冷了。
你蜷缩起来。
用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试图取暖。
但这个姿势使得你的脊柱疼得厉害,便只好往后稍靠倒在石头上作休息。三个月以来的营养不良让你的大脑没有力气工作。
哈。
有什么声响热热地喷在脸上。
你强撑看去——
!
一头简直不像是能生长在野外的十分壮硕的黑色豹猫,正趴在前方五米处,吊眉立睛地注视着你。
呼哧声正是从它那几乎有大臂粗细的可怕喉管中不停发出的。
墨般漆黑的毛发毫无一点瑕疵,油光水滑中长短恰好,前爪的肌肉随之带动肩胛的耸立——
这庞然大物正慢慢朝你靠近。
双目荧绿。
!
…………
周围一切再次定格住。
意识有些混沌。
你也说不清发生了什么,只觉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被这野兽咬住右肩拖行在茫茫的雨林中,如同一片破布。
它要将你带去何处?
是吃掉吗?
被獠牙钉穿的斜半边虽直接麻掉,眼前的视野反倒是逐渐清晰——蜿蜒的繁叶绿丛在眶中不停倒退,参天的大树也一点一点被抹出眼角外。
脊背在湿润的泥沙上被拖行,有猩红的液体从肩头湿答答地浸湿身下的草地。耳朵边还不断传来很吵很吵的属于野兽的呼气。
你定定地瞪着眼睛。
一眨不眨地看天上飞着的群鸟。
「如果不是你非拒绝库施公主,要跑到这里受苦,我们何以至此!」
「真是个倒霉星!」
……
真的错了吗?
难道就该遵照命运,老老实实呆在库施享受被人施舍的片刻安定?
所谓自由。
所谓不顾一切地逃跑,都是你一意孤行的矫情之态?难道从一开始,就该乖乖呆在埃及,起码能留住性命不是吗?
为什么!
明明说离开埃及就能回家!
为什么明明已经不在埃及却还被留在这里!
为什么在雨林中受尽饥饿的折磨后还要你一个人孤独地被野兽啃食而死!
为了什么神的赌约让你这个毫不相干的人付出自己性命的代价!
不知为何母亲临死前哭嚎与警告再次冲入脑海,你仍然记得那双死死盯住你的眼睛中,悔恨与不甘心地垂死挣扎的神色。
「你一定要争气!为我们女人争口气!一定,一定要让他……」
那天的雨夜混杂着可怖的电闪雷鸣,好如同锣炮齐鸣,梦魇一般正不断咣当炸在耳边!周遭失真的焦距使一切都变得迷离诡谲起来。
恐怖的是。
你却听得清自己颤栗的声响。
咯咯作响的正是你的牙齿,它们在以一种频率不自觉地相撞打颤,更不用说全身的骨头,简直能被称作抖成筛糠…………
「生生世世都不准离开!」
「……父亲已经立了遗嘱,你母亲的钱一分不少还给你们!咱们家同你们两清了……」
「一定要为我争口气!你听懂没有!」
「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要走……」
「……是位成形的小公主,陛下还是别看……」
「当初怎么就没把你杀了呢?」
「……」
三个月以来的所有强撑随骤然的骨折被卸下,从而露出最本质的掩藏着的脆弱来。
你如同濒死的鱼。
正在人生这块案板上垂死挣扎。
越是害怕,视野中越是分不清天黑天明,好像一会儿黄昏的红日在眼前充斥,一会儿又全是电视的雪花片不断闪过……
心底对于死亡的害怕让你下意识梗着脖子如同幼时一般害怕又绝望地唤着母亲。
!
拖行突然停止了。
咬在你肩头的疼痛感也骤然消失。
那头黑豹不知道将你带来了何处,在放下你后便似一只大猫般安静蹲坐在旁边舔舐自己的前爪,同时荧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你。
“为什么不立刻吃了我……”
你头一回如此恨恨反问道。
“凭什么给我这样的命运!”
“凭什么人人都要求这么多!凭什么事事都要随你们的心意!就算是死也不给个痛快吗!为什么要折磨我!为什么……”
黑豹自然不会回答你。
它只歪着头。
继续静静打量你。
忽然。
像是听到什么响动。
它半边耳朵突然竖立起来,耳尖儿上的毛发一抖一抖的,面容神色也变得肃穆。
你不懂发生了什么。
心底暗暗猜测究竟是遇见更大的凶兽了?还是遇见什么新的猎物了?又自己玩笑,到底今日这死法还要变化多少花样。
正思考。
旁边的黑豹缓慢地凑上了闻了闻你的鼻尖,像是在确认你还活着,随后堪堪几步跳跃,就莫名自层迭的绿林间消失掉了。
?
你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也无法爬起来看到底是什么事让这么大的野兽丢下刚刚捉住的猎物离开,还是说……
它根本是嫌你一把骨头架子,肉不多。
塞牙!
……
静静的丛林中。
躺在地上呼吸微弱的女郎突然被一个有力的臂膀搂入怀中,暖和的羊毛罩衣将其整个人包裹起来,来人用手托扶起女郎的脸颊,似乎在辨认。
但你一饿得头晕眼花。
二是肩头上还顶着这么大两个血窟窿。
就算睁着眼睛也看不清眼前人的面貌,只能听见来人几度抽噎,他的头发向下洒在你的额头的同时还有几片轻柔的羽毛拂过鬓边耳廓。
…………
帐子里。
瘦弱的女郎被几层厚厚的羊毛毯子包裹着半卧地斜斜靠在羽毛长枕上,面颊皮肤苍白,额上发丝凌乱,一双弯眉下睫毛微微颤动……
醒来的时候。
许久不见的斐吉正以一种十分乖张的姿势双腿笔直地跪在你的床旁,发间的长羽耷拉在鬓角,两只好看的眼睛一眨不眨,边盯着你边不停掉眼泪。
关键是他脸上还保持一种古怪的坚毅……
仿佛现世某某三无博物馆创新之作,在一座俊美装酷的希腊雕像里装上水管。使其面色不动的同时从眼下哗啦哗啦地流出清澈的“泪”——美其名曰“创新”许愿池。
拜托……
是在现世也是会被投诉的程度啊!
“在哭什么……”
你无奈。
斐吉忙挪动膝盖跪着迎过来:“您怎么样?”
“我本来是要死的,”你轻轻咳了两声,“都到底下马上抬腿进冥界见奥西里斯神了,怎料突然横出来一条大河挡着……”
“什么河?”
斐吉愣愣问。
“自然是咱们大将军的泪河了。”
你耸耸肩。
斐吉一下脸色又红又羞,忙找补道:“……臣情急之下才……并无其他的意思!”
你颔首。
“我知道。”
斐吉扶着你坐起来,好往后半靠在垫子上。你全身的伤口处已经用亚麻绷带缠绕包扎好了,浑身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脸上的灰尘与泥土也被擦干净。
手脚都暖暖的。
“我要吃肉。”
“哈?”
斐吉没想到你一开口竟是这句话,但也很快反应过来,忙从桌子上端来一碗早就准备好的肉汤,舀了一勺轻轻吹温后才放到你嘴边。
你倒不讲究什么礼仪。
用嘴接住勺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开玩笑,这三个月的雨林经历,现在就算是给一头猪都想直接抱着啃,更别说还不够塞牙缝的肉汤。
实在是饿怕了。
“慢点吃。”
斐吉出声提醒道。
“您猛一下吃太急会撑得肚子疼的。”
斐吉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你根本是雷声大雨点小,吃了一会儿到半碗就没力气了,只往后歪在靠枕上半眯着眼睛同青年说话。
难得见到如此孩子气的你,青年神色放松地单手仔细帮你掖好毛毯。
“……怎么离开孟菲斯的?”
你问。
“是陛下将我传召来的。”
斐吉见你没有再喝的意思,便也放了碗继续直直跪在床边。他面容本就是长得有点女气的英俊,加之披散开棕色的长发与发间黑白羽毛的点缀,红红的眼角与纤细有力的腰……
你于心不忍地摆手让他往床上坐,怎料这死小孩倔驴一样的脾气,竟死活不动。
你懒得管。
也就这样随他了。
“……陛下好吗?”
你拧着眉头。
斐吉沉吟片刻:“陛下很念着您,您不见的那几日,大家都以为是敌国的奸细暗杀所致,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适时又奉战事,陛下忧思过重,听医官说每日入夜睡眠也少,且天天都紧着时间看前线的战报……”
“现在还在战事中?”
“早结束了,埃及的领土在陛下的统治下又扩大不少…”斐吉笑了笑,“我们现在往回赶,应该很快就能赶上陛下的车马……”
你点点头。
不知想什么地伸手把玩起床榻上的鹰头吊坠。
屋里静静的。
加了安神成分的香薰渐渐弥漫起浓白色的香雾,像丝一样蜿蜒飘荡在房内。旁边被做成伊西丝女神双手提灯样的黄金灯台中心,红黄色烛火正与风纠缠。
你忽然歪头问:
“那你好吗?”
初听见这句话。
青年还愣住半晌,黑曜石般的眼睛眨了眨,像是仔细咀嚼过这句话后才敢缓慢抬头,低声道:“其实只要王后陛下您好,斐吉就好。”
你笑了笑。
“好歹是一个将军,白长一身肌肉,动不动就哭,可吓死人了。”
斐吉摸摸后颈,不好意思道:“我,我明明不哭的,就,就连之前在军营里流血流汗我也没哭的……”
“好好好……”
你已经看破他嘴硬的样子,便伸手打哈哈地拍拍他的肩。男孩子爱哭也不是什么坏事。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看见您受伤,看见您躺在那里生死不知,”斐吉没理,只继续低着头喃喃,“还有您肩头的血窟窿……”
“这里好像剜肉一样地疼。”
他木木愣愣地指着自己胸口处。
“怪肉麻的……”
你困意上头。
将自己团进被窝里打了个哈欠。
“将军可不必说些漂亮话奉承我。”
“是真的。”
斐吉定定道。
那双骨节分明,素来擅长握箭的手正笨拙地替你将毛毯尽数掖于颊下。
“之前从没有这样的感觉……看见别人受伤,自己的心会疼……看见您痛一分,这里就好像要十分十分地代偿……”
“明明从来没流过眼泪,这次却像控制不住地往外淌……这,难道就是忠于君吗?”
青年抬头。
棕色的头发被风吹起一丝,缠绕在鼻尖。
“从前父亲常说,做臣子的要懂得侍奉自己的君主,忠于自己的君主……就像侍奉至高无上的拉神一样,就像仰望天空中唯一的太阳一样。”
“我想我明白的。”
“王后陛下是上下埃及的女主人,所以也自然是斐吉的君主,是斐吉的太阳。那么斐吉也已经学会了。”
“如何忠于自己的君主。”
作者的话: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