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皇帝死后,冥冥之中,她被填满的生命也缺失出一份,割裂出一片目不能见的断层。
“等你长成一个大人的时候,哀家会认真听取你的话。”她说。
郑玉衡不甘道:“臣还有两年便弱冠,可行元服之礼。”
董灵鹫依旧双目温润地看着他,眼中含着一丝柔柔的笑意。他忽然发觉自己这样的争辩,并不像个稳重的大人,倍感挫败。
少顷,郑玉衡问:“要到什么程度,娘娘才会觉得,这个人是值得托付的呢?是年岁、经验、还是地位?”
董灵鹫稍许意外,不答反问:“小小年纪,为什么将‘托付’这么沉重的字挂在嘴边。”
郑玉衡哑口无言,闷闷低头,半晌道:“臣不知娘娘什么时候才会像听取老师的意见那样,听臣的医嘱。”
董灵鹫抬起手,她只需一个眼神的示意,瑞雪已经会意地捧出披风。在小太医尚未反应过来时,她便将披风拢在了他的身上。
郑家公子高而清瘦,肩头不似寻常成年男子般粗厚,还有几分少年的单薄。从周正的衣帽下溜出一缕细细的墨发,顿在颈后。董灵鹫见了,却没提醒,只是围上披风时,听见他轰隆急切的心音。
她扫过去一眼,郑玉衡立即垂下眼睛,可他耳垂已经绯红,指骨攥得很紧,迸出一声声脆响,话语随着紧张的心跳,一直顶到喉咙里。
他受宠若惊,亲眼看着那双养尊处优的手离开领口、离开系带的前襟。
董太后说:“好了,哀家命人送你回去。”
郑玉衡一夜没怎么喝水,至此刻才觉得口干得厉害,几乎影响到了他清澈低柔的音调,让他的声音变得微微沙哑:“娘娘一定去休息吗?”
董灵鹫说:“一定。”
小太医便骤然放心,合掌躬身,又端正地行了一礼,才按着披风的边角,随内廷女官离去。
那只猫终于逃脱了坏人的魔爪,连连蹭着太后娘娘华贵的衣角。董灵鹫却没安慰它,而是命人去妆更衣,步入寝殿。
沉重的珠玉环佩尽皆卸下,瑞雪服侍她睡下,正待吹了灯烛,在屏风外忽传来门响,夜中细密的雨声飘摇而来,吹进屏风上的山海靖平图上。
月华昏暗,一个内侍省眼熟的少监跪在地上,在屏风外双手呈着什么东西,出声禀告道:“甘州剿匪受阻,神武军耿哲将军请慈宁宫娘娘示下。”
殿门口的女官斥道:“娘娘睡下了,外面那些混账怎么放你进来!”
内侍少监衣冠湿润,哆哆嗦嗦地道:“求娘娘……”
瑞雪从帷幕中拨出,抬手令诸人噤声,然而门扉未关,雨声密而延绵,仿佛慢慢大了起来。从最深最深的重重纱帐内,传来太后的声音。
“拿来我看。”
她有时不会自称“哀家”,但往往在这个时候,她最为怀念那个埋在土里的先皇帝。
瑞雪连忙上前,接过信报递入屏风内。
董灵鹫散发素衣,借着女官暂时点起的一盏小烛,除去混着羽毛的封泥,一边看过去,一边问:“皇帝那里知道了吗?”
传信的内侍诺诺道:“军中只说请娘娘的示下,内侍省许都知也说先递送慈宁宫。”
董灵鹫看了一半,道:“誊写一份给皇帝送去。”
她不再看下去,闭眼躺回卧榻上,将信中未湿的余纸盖在眼前,口述道:“不许让耿哲动用火器、不许占用平民一粮一田,让横州团练使协助神武军,可劝降的水贼营寨,以劝降为要,不许招安,三劝不降者,杀。”
瑞雪将此一一记下,重复一遍,叫了好几个得力女官共同拟旨,让她们务必协同内侍省送入中书门下。此旨得太后宝印、由参知政事阅览后,即可发还甘州……至于皇帝的意见,按照现下各方的共识,可以事后再填补这道程序。
夜中风雨突至,原本宁静的宫殿楼宇变得忙碌起来,前后人来人往的声音持续了很久。董灵鹫指点诸人后,侧过身,没入锦被的绸面当中。
在孟臻没有死的时候,每逢这个时刻,遇到非要夜入内廷不可的急事,她那个相处了十几年的皇帝陛下,就会从卧榻间披衣而起,挑起灯烛,跟诸人悄声说,不必吵醒皇后。
孟臻不是一个她属意的男人,但确实是一位治国理政的贤帝。
他上董家府邸、跟老太师提亲礼聘时,满目星华,躬身摆出十成十的诚意,求聘董家女郎。而后入主东宫、登位九五,悠悠十数年,董灵鹫都记得他那双明灿如星的眼,她隔着屏风聆听,听到孟臻说:“我永远将她当作身边最尊贵的女子。”
于是明德帝的一生中,董家女郎都是他身边最尊贵的那位。是太子妃、是皇后、是他储君的亲生母亲,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甚至共议朝政、共参案卷,寝食不离。但到明德帝临终时,他才敢私语叩问,夫妻二十载,梓潼可曾对朕恋慕否?
董灵鹫只是握着他的手,说,臣妾会为陛下保护好陛下最重视的东西。
是芸芸苍生。
悠悠天下。
董灵鹫含着倦意睡去时,没有梦到已故的皇帝孟臻,也没有梦到她寻来的稚嫩小太医,而是梦到远在千万里之外的甘州剿匪之况,梦到那些安营扎寨、为祸一方的水匪山贼,在大殷的旌旗和鼓点声中被攥紧、割断、连根拔起,血和着雨,洗净曾经丧生于此的百姓亡魂。
平生,又了却一桩心愿。
……
后半夜的雨来得突兀。
郑玉衡的衣服沾湿了,他回到太医院,将只濡湿了边角的披风整理一番,叠放在一旁,然后忽然呆坐,不知如何处置。
但他没想到老师会这么早来到太医院值守班中。
此刻天色昏暗雾濛,老太医仿佛早有预料,特意来见他,所以一进房中,便扔去手中的手炉、披风,拉开椅子坐在郑玉衡的对面,盯视着自己的弟子。
郑玉衡起身道:“老师……”
“你才回来?”虽是问句,老太医却陈述道。
“是。”郑玉衡硬着头皮道,“太后娘娘犯了头痛旧疾,学生依令前往。”
老太医仍看着他,伸手从旁倒了杯茶,送到郑玉衡手中。郑玉衡这才发现自己的唇早已干燥开裂,迸出丝丝血色,有一种难忍的刺痛感。
郑玉衡饮过了茶,冒烟的喉咙终于得到缓解,听到老太医道:“娘娘可曾许诺你什么吗?”
郑玉衡思考再三,懵然摇首。
老太医长叹一声:“我怕你为了权势,而去冒失地攀附,反而会弄巧成拙、落得小人下场。但我又知道,你实在并非这样的人,侍奉太后,侍奉他人,都一样尽心。”
郑玉衡道:“是,学生不曾贪慕权贵。”
老太医提声:“你虽不曾,但外人如何揣测,你怎能全然度知?昨夜慈宁宫娘娘召了你半宿光景,为师不曾陪同。才只半天工夫,入内内侍省的阉人舌头都要嚼到太医院来了。我听了尚且齿战,你却不觉?更别说郑大人诗书清流,一生以监察、行谏官之职为要,待你回郑府,他务必要动气。”
郑玉衡只觉脊柱发麻,蹿上来一节寒气。
他静了半晌,道:“老师也曾侍奉长夜、不离左右。为何我……”
郑玉衡不曾说完,心中便有了答案:他老师资历深厚、合乎规章制度,而他却是破格荣拔、另加青眼。况且看太后娘娘的心意举止,对此事,不是全然无心的。
于是他道:“我父亲一生耻于攀援,但……”
但他也是人,也会畏惧权势,如畏山中猛虎。有昔日佩春姑姑的话语、董太后的荫蔽,所以郑玉衡暂时还不担心父亲会对他再动用家法。
只不过他们本就微淡的父子情谊,将如飘絮流散,难觅踪迹了。
老太医坐于对面,郑玉衡侍立身前,两人都沉寂安静,良久不语,忽然一阵风起,穿堂而来,烛光摇晃与风雨再起的声息中,刘通猛然窥见他身后的玄黑披风。
那披风上的金线刺绣,在光影忽动之中形同闪烁。他心中蓦地一跳,又看向郑玉衡的脸,果然从这位唯一的、最出色的弟子脸上,见到窘迫愧意。
刘通还未问,郑玉衡便开口:“在慈宁宫时,起了夜雨,娘娘她……体恤怜惜。”
老太医却仰首后座,闭目后,沉缓低诉,话语中几乎有痛意:“纵然有心攀附的不是你,孤竹生根于冰中,不献媚取暖,如何能活呢?”
此刻的郑玉衡还不懂他的意思,他只是将身躯靠近,让年迈的恩师可以搭着他的肩膀,他温顺地聆听受训,却不明白冰从何来?暖从何取?更不知道竹根纤细,如何能似锋芒般节节破冰而出,以窥天光。
十八岁的郑玉衡只是隐约明白,他将在慈宁宫飞檐的笼罩下,渡过一整个梨花满枝的漫漫春日。
作者有话说:
他好可爱,她好苏。(捧脸)
第5章
惠宁二年,春。
郑太医来往于慈宁宫、太医院之间,那些纷繁的议论起初在入内内侍省传了一阵子,甚嚣尘上,几乎要突破宫禁,渗透到官员们的耳朵里,但随后,又不知是谁的手笔,这些声音一夜之间顷刻消失,去得无影无踪。
有心人揣摩时,大多会将之归类于皇后娘娘的令旨,王皇后清高矜傲,对口舌之祸向来治理严苛,不容妄议。但在都知太监宣靖云眼中,这是终于从政务围绕中抽出身的董太后,对待她身边这位年轻人的第一次爱护。
得益于这样的爱护,郑玉衡暂时还无须跟自己本就裂隙丛生的家族,再来一次割肉断骨的“兵戎相见”。
董灵鹫在分出手做了这件事后,也如愿在春末时,收到了来自甘州的军报。除了军报以外,还有许多战功赫赫的老将秉笔问安。
在很多事上,在他们并不敏感的政治嗅觉中,信任太后娘娘,比信任那位新帝更加理所当然。
明德帝在位的十几年中,她不曾避政,在孟臻缠绵病榻的几年,董灵鹫更是手持朱批,代下圣旨,她的年资、身份、卓识,足以让人常常忽略她的性别,将其视为这个王朝的另一个主人,而不只是内宫的主人。
董灵鹫看这些军报时,都知太监宣靖云正跪于阶下,为自己麾下的内侍办事不利而请罪。她把人晾在那儿半个时辰,险些忘了,还是宣靖云频频向她身侧的小郑太医求助,她才搁笔。
太后眼神扫来,宣都知立即跪得笔直,脸庞上呈现出一种习惯成自然的谦卑。
董灵鹫笑了一声,问:“你看他做什么?”
宣靖云总不能说,满屋子里,只有不谙世事的小郑太医最好骗、最心软、而近来又受您的宠爱吧?他道:“奴婢心中暗暗央求着娘娘,又不敢直视您,视线飘忽,才搅扰了郑太医。”
郑玉衡正在翻为太后侍药的记录,茫然抬眼,移目看去,还没问“怎么了?”,董灵鹫便道:“你瞧,你就是将双眼抛掷下来,滚到他面前,小公子能看见什么?他哪里能领会你的意思,这木头脑袋、鱼眼珠子,岂是一日两日?”
郑玉衡一愣,旁边的女官们已然面带微笑,掩唇低首了,在她们掩饰得并不完全的笑意和宣都知的窘迫脸色下,就是真木头也能明了这其中的调侃打趣。
郑玉衡捧着记录的案卷,手指来回摩挲着纸面,低声道:“太后娘娘……”
他如今也敢稍作抗议,将她当成一位地位尊贵的友人,在进退上保持着合宜而不疏离的分寸。
而在那件披风之后,再也没有发生过蕴藏着绮思柔影、令人揣摩的事情,董灵鹫对他,只是纯粹得关怀照顾,夹杂着一丝与生俱来的恩深威重。
董灵鹫道:“好,哀家怎么能说你?你将这墨研坏了,还要费我的笔。”
这是说郑玉衡侍墨不周,耽搁御笔。小太医在宫中度日良久,白日里一半在太医院中,一半便在慈宁宫,女官们各司其职,偶逢往来旨意密切,身为殿中一等摆设品的郑玉衡便会起身帮忙,添茶点香、洗笔侍墨,并不觉得做这些宫闱琐事有什么辱没身份的。
在太医院供职,几乎不算是入仕,但也要口称大人、以文官士大夫之礼相待。而他们也大多极力向文官阶层靠拢,以提高身份,表明与宫中的奴婢有别。所以他肯主动帮忙、亲手经营这些细枝末节,对于女官们来说,几乎称得上是一件奇事。
董灵鹫只是旁观,不曾点评,也没有阻止。直到小太医一心二用,为探查她碗底的药末余香,耽搁了手中那块名墨,批复宫中案卷的董灵鹫才敲打他的手背,在上面留下一道淡红的痕。
为此,郑玉衡一连数日没有再挽袖侍墨,这样的性子,比那只向太后献媚的猫还更清矜、倔强、更有骨气。
董灵鹫如此说,郑玉衡一时微生羞赧,夹杂一层理亏的愧意,便垂首听训,捧着册子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他还没有回答,殿外忽然涌起一阵声响,一个青衣内侍向殿门的女官说了些什么,不多时,瑞雪便得信前来,对太后低语禀报道:“徐妃出事了。”
董灵鹫抬了抬眼皮。
“徐娘娘有孕三月,胎像本来稳固了,今晨起来,服了一剂安胎药下去,孩子竟然没了。服侍她的人和对此负责的御医都已经关押起来,服侍奴婢关押在内狱之中,御医则下刑部。”
“下刑部?”董灵鹫道,“这是皇帝裁定的么?”
瑞雪道:“陛下参看军报朝政,数日挑灯,才安睡下不久,这是凤藻宫裁定的,皇后请您的御印和裁夺。”
两人话还没说完,又有一个内侍前来,跪在殿外叩首,眼眶通红,声嘶力尽:“太后娘娘,请太后娘娘移驾,徐主儿快要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