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感又一次袭来,顾慎如一手按着胸口深呼吸。
“我明白怎么回事儿了。”一旁的护士从她破碎的讲述中掘出了来龙去脉,然后摇着头笑了,“也对,这才像是他的风格,就算想的是最后再纠缠你一次,也舍不得留下名字让你为难。啧,真让人受不了。”
顾慎如的窒息感变得更强烈。
最后的纠缠么?如果他真的是带着这种心情寄出的那封信,那么他又知不知道,当时的她正在用尽全力试图忘了他。
顾慎如觉得她不能再往那儿想了,一想到就彻底无法呼吸。
护士也不说话了,默默拍着她的背。
过了一阵顾慎如才设法让自己重新平静下来,低头摸着蓝色小书焦黑的边缘,问她:“所以这书为什么被烧了?”
“是这样,寄完信后他说想走走,我们就绕远路去了一个没什么人的公园散步。那几天好像清明节吧,公园里刚好有人偷摸在烧香蜡纸钱。当时他一声不吭走过去,跟人借了个火直接把书给点了。人问他烧书干什么,他居然说,是烧给他自己……”
听护士讲完这一段,顾慎如的两只手已经抖得拿不稳那本小书。
“是啊我知道。”护士理解地捡起书放回她手里,“我当时听了也特不舒服,才悄悄把它抢救出来的嘛。”
“……谢谢你。”顾慎如今晚第一次对她说谢谢,声音抖得不像话。
护士不在意地把手一摆,转而又叹口气,“哎呀说真的,要是当时你在就好了。我觉得那时候啊,他是真的快放弃了。”
顾慎如深深垂下头,手里的书卷起,松开,又卷起。
她也想。如果她知道,一定不管多远都去找他,陪着他直到一切狗屁癌症都滚蛋。
但是她什么都不知道。
他情愿放弃也不肯见她,宁可将这本书烧成灰,也不愿在给她的那一页里留下名字。
她不明白。她不接受。
“不过幸好都过去了。”这时候护士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语气轻松了很多,“到底是年轻底子好嘛,当时术后恢复情况比预料得好很多,现在人也好好的,不用担心。哎说起来,我还是到今年初才知道他已经没事了,松了一口气呢,你敢信?”
“嗯?那之前又发生了什么?”顾慎如一下又紧张起来。
“之前,他跑了呀!”护士一耸肩,“在治疗结束之后半年左右,他就再也没来复查过。再后来嘛,我也离开海城回北城了,本来没想着还能再见到他。结果,喏,就是今年年初,他居然变成我同事了!这个你就该知道了吧。”
“那中间他去哪儿了呀?”顾慎如追问。
“不知道啊,也没敢问。”护士摊开手,“当时只听和他同病房待过的一个老太太说好像是回雪城照看家人了。可照理那边已经没他什么家人了吧,也可能是那老太太听错了。”
回雪城。顾慎如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眼眶酸得难以形容。这个漫长而又痛苦的故事,终于进行到与她已知的事实重合的地方。
“没听错。他看的人……是我爸爸。”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就像被海风吹打的铃。“一六年我爸车祸去世,他替我送了最后一程。我在国外比赛,很后来才知道。”
“噢!”护士一愣,“那要这么说,就不奇怪了。”她说着,突然微微后仰将目光拉远,上下打量着顾慎如。
“其实说真的,这些年我一直对你特别好奇。总想知道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儿能让他这么在意,恨不得把所有生离死别都替你扛了,真吓人。”
顾慎如偏过头,远远避开了护士的目光。
此刻的她有一丝庆幸,因为她就是那个女孩,更有大片大片的难过,也因为她就是那个女孩。
她脚踝上的冰袋已经恢复常温,滴下来的水将床单浸湿了一大片。
一旁的护士此时却露出了笑容,“所以后来在医院,你阑尾炎那次,我很快就知道是你了。”到现在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之前那种严肃又沉重的表情,整个人反而变得轻松活泼了一点,好像之前的所有话说出来就等于放下。
“为什么,我们以前见过吗?”顾慎如问她。
“见过啊,大概三百多回吧。”护士轻轻挑起眉梢,语气悠长,“我算了一下,跟他见面的时间总共三百多天,每天都从他眼睛里看到你。”
眼看顾慎如又要被说哭了,她才笑着摆摆手,“嗐,开个玩笑。主要是你来那天陆医生笑了呀!他那人平时根本没什么笑模样,哦,除了偶尔有小孩来看病的时候。但那都属于职业假笑你懂吧!对你的那种笑就不一样了,不要说我,谁都能看出来好不好……”
护士的话多起来。顾慎如一边听一边走神了。
谁都能看出来?那怎么只有她看不出来,只有她上当受骗。
“哎,我悄悄告诉你一件挺可笑的事儿。”护士突然一手搭上她的肩膀,压低声音,“年初陆医生来我们科报道的时候,我当天下午就请假跑去庙里烧香了。妈呀,当时还以为缘分终于轮到我这儿了呢!”
顾慎如抬起头,眼睛通红地看着她。。
“你不许笑啊。”护士冲她一瞪眼,又带了点不甘,“真的,八年时间,三次萍水相逢,你敢说这不是缘分?”
顾慎如看着护士举起来的三根手指,目光闪烁。
原来她的八年不是唯一的八年。她突然想起陆别尘口中那个“同事拼饭随便买的”小熊饭盒,想必实际上也是为他精挑细选过,就像特地为他准备的没有糯米的烧麦。
想到这些时,她感觉有一点安慰,至少在这八年里无论如何都还是有人关心着他。但与此同时,她又难以克制心底一层层泛起来的酸意,因为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关心他的人里不可以有她一个。
“但是!”这时候,护士用一个加重音的转折打断了她复杂的情绪。
顾慎如回过神,等着她后面的话。
“但后来我发现了,狗屁的缘分!”护士在确认得到了她的全部注意力之后才用力一挥手,把眉毛皱成表情包的样子,“真、真他妈难追啊!比唐僧还难!”
顾慎如有一瞬间想笑,但没能笑出来。
护士不甜不酸地瞪了她一眼,出口了气,“不过等到你出现,我就反应过来了……在你之后,全世界都跟他无缘了吧!妈的。”
“……是么。”顾慎如垂下眼,心里一片动荡。
“露露,我不知道你相不相信爱情。”护士认真看着她的脸,又说,“反正我信了我跟你说,在认识你的那天就彻底信了。总之,如果你觉得一个人傻得你都想揍他,那他八成就已经中招了,还没救的那种。”
“嗯,真的傻。”顾慎如听着,惨惨地勾了一下嘴角。
“所以嘛,你不能这样。”护士说到这突然站起来,抬手指了指之前扔在顾慎如大腿上的手机,“你不能这样对一个爱你胜过爱生命的傻小子。”
顾慎如按亮手机屏幕,又看见那些杨南南偷拍的她和飞羽的照片。她一下愣住,心里有点发紧。
“行了,该说的都说完了。”护士抽走手机,挎上包,“我走了啊,赶着上晚班儿呢。”
“等一下,这些照片不是你想的那样,是,呃……”顾慎如抬手抓住护士的一只袖子。
但她语言还没组织好,病房的门就在这个时候被砰地一声大力推开。
“啊你是不是脑子坏了啊宝,你跟她解释个屁呀!”梁芝冲进来一把捧住顾慎如的脸。谁也没注意到一直在门外偷听的她已经哭成了一个傻子。“你去跟那个谁说清楚啊!现在就给我去啊啊啊!”
顾慎如这才也反应过来,掀开脚上的冰袋从床上下来,一手拽着护士,“那我跟你一块回你们医院。”
“这……”护士拧拧肩膀,不太情愿,“不方便吧,我小电驴。”
“可以,我坐后边。”然而顾慎如已经利索地拄好了拐杖,抓着她的袖子不松手。
“呃,顾露露,咱俩好歹算是情敌,你能不能……”护士有点无语地看着她。
“她不能!”可惜她的话也还没说完,旁边的梁芝就一边哭一边抱住她的两个肩膀拼命开始摇,“小姐姐你带她去吧!求求你了啊啊啊……”
护士猝不及防被晃得险些没站稳,最终还是搀着拄拐的顾慎如走进了电梯,脸上尽是无奈。
人走后,梁芝一个人留在顾慎如的病房里,一边收拾散落满床的纸巾团,一边抽着鼻子,一边还忍不住骂骂咧咧:“大狼狗是笨蛋啊,也太瞧不起我们家小鸡崽儿了吧呜呜……啊不行了,我怎么停不下来,神经病啊……”
就像追剧追到意难平,床上的纸团被她越收拾越多。
另一边,顾慎如一步步走过安静的走廊,却越来越感到心神不宁,胸腔内好像有一波小虫在蠢动,它们的足和齿从内部扎进她的身体,纵横撕扯,造成一阵又一阵说不出来的痛、痒、激动、恐慌。
为分散注意力,她在进电梯时抬手碰碰身旁的护士,“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然而对方一脸的倔强和嫌弃,“咱俩好歹算是情敌,你就别问我名字了吧。我心胸还没宽广到跟情敌交朋友的地步。”
顾慎如眨眨眼睛,社牛天性开始发挥作用,“喔……那我叫你小鱼吧好不好?”她想起这位护士小姐的微信名里有个鱼字。
“……鱼姐。”护士歪歪嘴,“大家都这么叫。”
“嗳,鱼姐。”顾慎如立刻点点头,显得极其真诚。
电梯顶灯打在她湿润嫣红的脸上,把她额头上一层薄薄的汗迹照得微微闪烁。
小鱼护士耳朵根一麻,扫她一眼,忍不住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角潮湿的碎头发。
到楼下,小鱼护士给小电驴开了锁推出来,不放心地又回头看顾慎如一眼,“我车小,你自己坐稳啊,别碰着你那价值几百万的腿。”老粉皆知,顾慎如作为国内花滑女单的头号种子,两条腿很早就被投了高额保险。
“嗯没事,我慢点上来。”顾慎如乖巧地找好位置,收起拐杖。她现在恢复得还可以,活动已经自如多了,虽然腿上的支具还显得有点笨重。
坐好,她还不忘问问前面:“鱼姐,有没有挤到你啊?”
小鱼护士别扭地挪了挪屁股,“没,那咱走了啊。”
小电驴慢慢动起来,发出“柔柔”的声音。
小鱼护士迎着风浅浅地翻了个白眼,叹口气。
她的情敌有点可爱,妈的。
风吹起来,夹杂几丝雨。
今年北城降温似乎格外早,尚未立秋的晚上就已经有了秋凉的味道。
顾慎如挤在小电驴后座,感觉今晚所有的雨都是老天特地为她下的。
冒着小雨抵达另一边医院,小鱼护士停好车后从包里翻出小阳伞遮住顾慎如和自己,急急忙忙走向院内大楼。
到了大门口临时搭建起来用来扫码测体温的棚屋处,她便收起伞给顾慎如指了个方向,“喏,后面员工宿舍,陆医生应该在那儿。”
顾慎如像在出神似的,一只手还勾着她的包带,也没说话。
“喂,过分了啊。”小鱼护士轻推她一下,“都送你到这儿了,咱俩好歹是……啧算了,总之接下来有什么话你自己跟人说去,拜拜。”说完她潦草地挥挥手,转身走了。
等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站在医院大门前的时候,顾慎如才恍然回过神。
夜色中雨下得大了一点,已经能听见水珠砸落地面的声音,噼噼啪啪如同凌乱不堪的心跳。
从医院入口到宿舍楼之间并不是很长的一段路,顾慎如走得极其费力。明明急不可耐,但越靠近反而越犹豫。一路上在心里演练好的开场白,突然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
原本她打算一脚踹开他房间的门,但现在那扇门就在她面前安静地关着,她却一动都动不了,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把它给敲响。
走廊光线昏暗,外面断断续续的雨声让人失神。
她呆立在门前忍不住想,门背后的那个人,他的心里又有多少道敲不开的门。
她不懂他,不了解他。
顾慎如又一次陷入混乱的情绪,想要敲门的手久久地悬停在空中,直到那扇门突然自己打开,一片光落在她脸上。
湿蒙蒙的视线中闪现出那个修长的影子,那个已经在她的生命中盘踞多年,既不曾远离又从未真正靠近过的影子。
第61章
陆别尘打开门, 见到站在门口的是顾慎如,一时有些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