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能感觉到他深深的目光就在身后,像是最后一次看着她。
顾慎如觉得难以置信,在一瞬间里浑身开始发抖,但又下意识地全力控制着自己,因为她不能回头再看身后的人,一眼都不能。
她把手里的伞狠狠扔出去,用的力气之大以至于伞砸在窗户上发出嘭通一声巨响,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她还是没有回头看,而是撑着她的拐杖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几乎像逃跑。
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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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顾慎如踏出房间的一刻,黑色折叠伞掉落在墙角,伞骨弯折,凌乱松散,看上去像一只破碎的影子,实际上也是一只破碎的影子。
陆别尘站在原处没有动,眼睛从空洞敞开的房门望出去,看见走廊对面,粉末剥落的墙壁随着顾慎如离开的脚步嗡嗡震颤,显得异常凄凉。
镜片后,他的目光仍旧像深海一样平静。无望而认命的平静。
一直等到走廊里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听不见了,他幽黑的眼睛才在顷刻间变成火烧一样的红。
就像火山在海底爆发又在海底熄灭,不留痕迹的地动山摇,不为人知的轰轰烈烈。
那一股盘桓不去的预感在这一刻落到实处——胸腔终于被挖掉一块,留下一个灌满风的洞。
脚步声消失后,陆别尘很快转身来到窗前。在拉开窗帘之前他停滞了几秒,最终只抬手掀起一条窄窄的缝。从这条缝里他可以重新看见顾慎如的身影,看见她走在通往医院大门的那条长长的路上。
她拄着拐杖,但是走得飞快,脑后半长的马尾在细细的雨里跳跃。
陆别尘的镜片上蒙了一层雾,不断地起落、起落。他就透过这层雾看着她,走远、走远。
他安静就得像一尊白玉雕塑,但不会有人知道在这一刻,他的身体正同他疯狂争抢主导权,试图替他做出反应——
胸口的洞不断收缩将血泵入,像要淹没理智,手已爬满青筋,像下一秒就要破开面前的窗,起伏的喉咙收得很紧,时刻准备喊出一个名字,腿和脚都在发力,像要冲出去,要飞出去……
可他还是安静得像一尊白玉雕塑,舍得放任自己向她延伸去的,就只有深水一样的目光。
其实他没有骗过她,一次也没有。他只是将一个苹果切成了两半,给她红的,留下青的。
其实他也真的骗了她,因为他两手空空,根本没有苹果。
刚才顾慎如问起他今后的打算,问他是不是要走。他不回答,是因为还没想好。
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个本来应该很干脆的决定已经一次又一次不受控地拖延。他给自己定的期限从陪她到手术成功,推迟至完全康复,又到比赛结束。他放不下,想一直陪着她。
但他不敢。
他还没想好具体该怎么办,但是很清楚什么是不可以的。
她说“同甘共苦”,他不能。
他要的是她一生都没有苦。她的生命将会安宁而漫长,精彩的平淡的都好,不要有苦。
这也许是一个狠心的决定,但他本来就是一个自私的人。这已经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想要的,她已是他唯一在乎的人。
什么才叫不苦,要不后悔、不遗憾,没有突然的离别和情爱的中断,要不愁明日、不念旧时。
作为一个病人,他或许就是苦。
不想有一天,她因为选择和他在一起而后悔,更不想她因为无法继续和他在一起而遗憾。
他不愿意成为她愁的那个明日,或者是她念的那个旧时。
可要是和他在一起,她将会有很大概率遭受这两者其中之一。
癌症的随访期是终身,所以,即便目前已经暂时痊愈,直到死他都仍然是个病人。一个病人需要面临的,是复发和转移的各种可能性,以及其他许多无法预测的情况。
顾慎如说,“你才二十几岁,有什么病不能好”。
想到这里时陆别尘笑了,因为她的天真莽撞和勇敢善良都是这样令人痴迷。
她就像一只来自天空的鸟,他想要她一往无前飞跃每一座山,永远不为地面的浮尘迷失方向。
很遗憾,他自己恰巧就是那一片尘。
他将自己的名字改成“别尘”,是对她漫长的祝福,和更漫长的告别。
没错,他的确靠着年轻的体魄和极好的运气熬过了第一次发病,但那又如何呢?
虽然在医学理论上复发的概率微小,但事实就是癌细胞随时都有可能卷土重来,毕竟它们最喜欢的,也是年轻并且强壮的肉.体。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多么渴望衰老,渴望尘埃落定的暮年和充满希望的来世。
他当然可以心怀侥幸,但哪怕只有一丝风险,他不能允许自己把这个风险交给她来承担。所以如果要赌,他就退出。
否则呢?万一输掉的话,要让她缠绵在病榻前,陪他经历漫长、痛苦并且丑陋的死亡,最后再亲手将埋了他么?只是想想就心疼得要命啊,他怎么能。宁愿她在那种时候头也不回地将他抛下,可是,谁都知道她不会愿意。
偏偏从不知什么时候起,她也爱上了他。她的爱意就像一头幼兽第一次捕杀比自己大的猎物,那么冒冒失失,又那么奋不顾身。
他在二十多年的生命里只有过一次贪婪,就是允许她以这样的方式爱上自己。
叫他怎么办才好。
回到那个危险的赌局。退一步说,即使他足够幸运,可以一直陪伴她照顾她,但是当她想要孩子的时候又该怎么办?
他的不幸写在基因里,可以通过血脉延续。同类型致病基因的携带者终生累积的发病风险在百分之三十左右,是一个让普通人闻风丧胆的概率。
虽然可以通过产前基因筛查来预防,但治疗性引产将会是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噩梦,并且再重来几次都是同样的危险。
当然还有试管的选项,在胚胎植入母体前完成筛查。可是这样一来,那个可怜的母亲就需要无数次走进医院进行检查、促排,在手术台上完成取卵和植入,中间可能遭受腹水一类小却麻烦的问题,更不提还要为最终的结果担惊受怕,而这仅仅只是受孕的过程……
陆别尘感到不公,也不解。
为什么他的女孩不可以像别人一样拥有一个健康的伴侣,在想要孩子的时候顺其自然地成为一个快乐的小孕妇?她会有些懒,有些馋,但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事情,在十月怀胎之后她会变成一个慌张的新手妈妈,带着点可爱的小邋遢,她会很喜欢婴儿,但极度恐惧纸尿裤,也会一边惦记产后训练一边贪恋冰淇淋,她会比孩子更像孩子。
为什么不可以是这样。
窗外雨仍在下,镜片上雾气散去,陆别尘将眉紧锁。
在他的视线中,顾慎如还走在通往出口的路上。她的背影瘦却笔挺,薄薄的衣衫透出美感与力感并存的线条。即便腿上带伤,她整个人看起来也仍然充满生机,健康而又蓬勃。
这样一个女孩,就算拄着拐杖也能行走如风,就算一直下着雨,她火一样的黑发也能在空中飘舞。
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她为什么不可以得到这个世界上一切最好的。
他想给她所有最好的,可惜他没有。所以他只能以深水一样的目光,从遥远的地方看着她,想象自己变成一条河在她脚边流淌。他会穿越四季去往她要去的地方,然后在她找到幸福的那一刻完成他的使命,走向枯竭。
现在,他就是那条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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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竟有转为雷雨的趋势,好像是这个夏天在离去前对尘世的恋恋不舍。
远处的顾慎如没有伞,后衣襟被雨淋得紧贴脊背。她越走越慢了,一辆路过的越野车粗鲁地将水溅在她身上。为了躲避,她踉跄几步险些摔倒,然后有些不敢乱动地栖在路旁调整拐杖。她把肩膀瑟缩起来,看上去一下缩小了一小圈。
陆别尘看见这一幕,薄薄的镜片忽然又起了雾。他手中的窗帘在紧张拉扯下缓缓绷紧。
是啊,谁不知道,这个顽强厉害的女孩也有柔弱的样子,也是一只胆小的可怜虫,是一个幼稚的小朋友。她有一个无论怎么藏都一定会露馅的,无辜又脆弱的小灵魂。
凉气四溢的窗外,顾慎如勉强再走两步,之后又停下来低着头擦脸上的雨水。她的手一直不停地擦,好像脸上不止有雨水,脑后蓬松的马尾也终于耷拉下来,无力地贴在她的后颈上,在雨中萎缩。
突然间夜空中一闪,然后就是轰的一声闷雷炸开。顾慎如终于摔倒了,一个趔趄跪坐在地上。她像是有些生气,把拐杖扔了出去。
然后,她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身后远处的目光,慢慢地回过头来。她朝他看,一只手还停留在眼睛的位置,抹了一下又一下。
那一刻,窗后的陆别尘将手撑在玻璃上,指尖因用力而变得惨白,
他的镜片上雾气愈发的浓,好像深水在沸腾。
他看见雨中的女孩化成一朵伤心的花,在回首的一刹那点燃了翻滚的水。
是否有人知道,当火山在海底爆发,火焰会熄灭,但岩浆会冷却凝固、层层堆积,最终破出海面形成岛屿。
是否有人知道,河流的尽头可以是枯竭,也可以是火山与海,就那样毫无征兆地烧成一团,连成一片。
它们想要卷走她,想要熔化她。
那是从温柔深水中喷出的爱欲,是再也没有办法束缚的,源自本能的渴求。
要死就死在她手上,要生就生在她身旁。要赌,将一切赌上。
这样的贪念侵袭,在一瞬间里将所有理智碾碎,让白玉雕塑崩裂,露出里面疯狂跳动的血肉灵魂。
这一次,陆别尘终于失去对自己的控制,在那股冲动的席卷下转身捡起墙边摔坏的黑伞,大步追出去。
第63章
顾慎如忍了一路, 还是控制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她知道陆别尘也在看她,可是她一转头,他就立刻走开了, 留下那扇窗安静地关着,连一条缝也没有打开。
所以,就这样了么?随着越来越大的雨落在身上, 她感觉快要被淹死了。
心里突然有一丝怀疑, 也许这一次和每一次一样, 都是她的自作多情, 也许那个小鱼护士根本就是骗人的,她对他来说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但下一秒她就死死咬住嘴唇, 告诉自己明明不是那样, 他真的爱她, 她能感觉到。
他只是不想和她在一起而已。无论如何, 他就是不想。
雨大得快要把人给浇透了, 天上又是一声雷, 好像要把她劈醒, 但又只醒了一半。
就这样一半清醒一半恍惚,顾慎如强迫自己把目光从那扇没有人的窗户上移开,然后捡起拐杖从地上爬起,几步来到医院大门外拦下一辆出租车。
上车后关好门,她抹着脸上的水用余光回望, 奇怪这短短的一段路自己怎么走了这么久。
车内空气干燥,向外看,车窗上雨水不断冲刷, 混乱的水流将外面的世界扭曲成一些简单的色块。
所有想看到的和不想看到人事物她都看不到了。
也包括远处那个拿着伞, 终于追出来的瘦高身影。
顾慎如深吸几口气稍微平复了情绪, 然后探头告诉师傅开车。
师傅点点头,然后蓝白相间的车子在雨夜中绝尘而去。
后方追来的人,脚步停在它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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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室外,才知道今晚的雨下得比看起来还要大。陆别尘在空空的路口站了很久,想起撑伞时才发现手里的伞已经被摔坏,不能完全撑开了。
他于是平静地将坏伞收拢扎好,继续站在那儿,直到手表上闹钟滴滴地响起,提醒他已到夜班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