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气鬼。”看似埋怨的语气,实则饱含宠溺。
第五辞放下手里的刀刃, 取来腰间软巾擦干指腹间的油渍, 见温娴实在难受, 不免犯难:“我去取些干净的水来。”
原本是想舀些甘泉, 可路过岸边碰到三五群人蹲坐一团掬水豪饮,泉水涎水洒了满地, 第五辞暗骂晦气, 辗转去到辎重军后, 讨了些羊奶, 回来时温娴心不在焉,捧着左掌东张西望, 见他走近似乎还有意遮掩。
如此明显的小动作,但凡长了双眼睛都能看得出来,第五辞拧眉,沉声问:“伸出手来,我瞧瞧。”
温娴摇头,试图蒙混过关:“一点小伤,无事无事。”
“受伤了?”听到此话,第五辞哪里还坐得住,愈发瞪圆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她。
这模样,自己若再拒绝,只怕也撑不了多时。
温娴欲哭无泪,只得乖乖摊开手掌,老实道:“方才给你切肉时不小心弄伤的。”
只见莹润白腻的掌心中赫然横亘着一条寸余长的带血伤疤,猩红湿濡,刺眼夺目。
第五辞大惊:“才走一会儿你就弄成这样。”语罢,他撕下衣摆的粗布,叠成细条,小心覆在温娴的掌中,“暂且先忍忍,我替你止血,余下的等明日回城再说。”
温娴不觉得疼痛,反倒嘀咕第五辞小题大做:“哪有那么娇弱啊,我无事的。”
正说着指尖突然被他掐住,又痒又麻,温娴忍不住“嘶”了一声。
第五辞低头看向自己与温娴十指相触的紧密部位,目光上移,远眺苍穹,神色极为古怪。
随后他拾起地上的匕首,一言不发地往自己掌心也划了一刀,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你这是……”温娴看得呆了。
第五辞喉结滚动,难抑心中情思,凝望着月色下温娴雪肤娇美的脸庞,似痴似醉:“听闻戎狄有一习俗……”
他把缠绕在温娴手上的粗布解开,牵起她的手拉至自己身前,与她掌心相贴。
“部落里的未婚男女一旦结亲,必定会面向山神进行叩拜,划破手掌,放出鲜血,与之十指紧扣,如此便可正式结为夫妇,永世得到天神庇护。”
耳畔传来的声音沉稳有力,温娴却是混混沌沌,脑中一片模糊,见他紧扣住自己的双手,下意识地回握过去,一股温热的液体淌过掌心,两人竟真的血液相融了,温娴澎湃,张嘴说不出话来。
第五辞单手挑起温娴的下颌,与她赤诚相对:“我也希望能够得到神明眷顾,护你我二人一世安好。”
显然这般深情的誓言不太符合第五辞平日的作风,他说着说着就已变了腔调,双颊更是羞得通红。
幸好天黑难以视物,身侧的兵士们大多也已熟睡,第五辞这才厚着脸皮凝望过去,两颗曜石般的眼珠上下一滚,勾魂夺魄。
温娴心跳如小鹿乱撞,呼吸紊乱,咬唇轻喃:“我亦向诸神请愿,与夫君岁岁常相见。”
第五辞心头一热,俯身将她拉至近前,额头相抵,闷笑道:“是我此生之幸。”
饮酒后的薄醉在此时有些上头,第五辞拥佳人在怀,更是觉得浑身燥热难耐,架不住爱意,低头热烈索吻。
温娴被他极为灵活的巧舌搅得春心萌动,半边身子软弱无力,借着唯一的支撑依偎在少年胸前,已然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
翌日清早,大军继续赶路返回城池,第五辞与温娴在城门口分别,随着众人一起列队回营。
战事勉强平息,可后续的安抚尚还没有头绪,薛子言刚清点完手下的残军,接下来又要处理大大小小各方的庶务。
第五辞没了校尉的名头,只能待在军中无聊地混日子,他不爱与人扎堆,就关在马场日日同赤焰作伴,没了约束,倒是愈发畅快。
军中一贯按照歼敌数量来定功绩和封赏,第五辞因斩杀敌人首级和降获俘虏人数最多,得以受到将军亲自传见。
传话的小兵一脸兴奋地与第五辞道喜,末了又堆砌着笑容调侃道:“如今你可是将军们眼中的红人,封官拜将指日可待,以后若能得到天子的青睐,莫要忘记咱们一群难兄难弟啊。”
第五辞双手环胸,一步闪离好远,嫌弃道:“多话。”
那人也不介意,领着第五辞走到大将军帐前,满脸憧憬地拍拍他的肩:“还是那句话,苟富贵勿相忘——”说完拖着调子大笑走远。
第五辞面无表情冲后摆摆手,稍显正式地理理衣襟,而后深吸口气,撩开门帘走了进去。
“见过大将军。”
薛子言埋首案边正奋笔拟写要寄送给京城的回复信函,听见声响晃了晃神,受这熟悉的嗓音所致,心绪骤然一惊,刹那间失手写错地方,墨汁浸染了信笺,他暗道可惜,急忙停笔,抬头望向帐中抱拳而立的黑衣少年,笑道:“不必多礼。”
少年身形未动,放下双手垂于两侧,不同于以往那般张狂的性子,反而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温成君?”薛子言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上次与我共同追击落日根,在祝哨岭下将他斩获的人便是你吧。”
“正是属下。”第五辞言行有礼,回答亦是不卑不亢,“当日情势所逼,我也因此对将军多有冒犯,还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轻饶了属下。”
薛子言倒也不致于同后辈计较,闲聊几句便将此事揭了过去,手指轻点桌案,见第五辞还是那副“畏缩”的模样,笑着安慰:“初时见你那般狂放张扬,怎么今日碰上本将就吓得连面也不敢露了,赶紧抬起头来,莫逼我用军法训你。”
第五辞本还故作姿态地俯身行礼,一听这话哪里能忍,倏然昂首,挺直腰背,往帐中多行了几步,对着上头将军嬉皮笑脸:“叔父,京城一别至今已有数载,不知您老近来可好。”
薛子言被这句“叔父”砸了个闷头响,再见眼前少年恰似旧友的俊逸相貌,他大惊,撑着桌沿慌忙站起,短瞬之际,脑中闪过讶然、迟疑、惊喜、不可置信等诸多情绪,最终也只跨步而出,化作声声大笑。
“你这小子……”他大掌掰正第五辞的双肩,连拍数下,后将他揽至桌旁坐定,上下仔细打量着。
“瘦了,也长高了,相貌未改,跟离京之时一模一样,怪不得我会觉得眼熟,瞧你这细皮嫩肉的,哪有一点军中武人的粗犷之气。”好在眉宇间自信犹存,大有当年京城士族儿郎的飞扬气概。
第五辞不以为意地哼唧两声:“打仗都是看实力,哪管什么相貌不相貌,若真靠脸就能震慑敌人,我干脆制张神鬼面具,就此焊在脸上得了。”
“又在胡诌。”叱责的语气,却并不多加严厉。
“我可是听说了你许多故事,孤身入敌营,还敢只带几百铁骑,在戎狄人遍布的草原大漠,率部直闯主力王庭,捣毁人家的祭天圣地,如此不计后果,若没有周将军在后方竭力拖延,你可想过是否能够活着回来……”
“没想过。”第五辞漫不经心地打断说:“我只知打仗,不懂那些文绉绉的阵势兵法,若事事都要瞻前顾后,想着这个念着那个,还不如纸上谈兵,打什么实战啊。”
薛子言哑然,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看着第五辞的目光似乎是透过他又忆起另外一人,默了半晌叹息道:“你这桀骜的性子,与侯爷倒真是一模一样。”
“彼时我随侯爷一同出征,深入漠北三百里,斩杀戎狄五万人,见识过他打起仗来不要命的发疯劲,与你今日的确是如出一辙。”说起当年塞外的峥嵘岁月,薛子言半阖双眸,仍是难掩心中澎湃,“虎父无犬子,侯爷若能知晓,想必亦是万分欣慰。”
他自顾说着,忽又想起另则要事,笑着往少年后脑一拍:“你的所为,我会如何禀告给陛下,初战告捷,兴许能够因功抵罪。”
第五次沉默着未置一词,并非贪念那点军功爵位,而是忧心双亲,日日寝食难安。
“将军,父亲他……”
薛子言揉了揉他的乌发,安抚说:“侯爷和夫人一切安好,梁家派了亲信南下,对二人多有照拂,岭南虽苦,但远离京城,不受奸臣逆党的毒害,勉强算是因祸得福吧。”
第五辞欢喜,终是放下了心底的忧思,站起来对着薛子言一拜,恳求道:
“我还有一事想要劳烦将军,望您看在从前父亲的面上,成全于我。”
薛子言顺势点点头,脑中却蓦地翻起了第五辞往日胡作非为的旧账,他心头一紧,生怕这小子又要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祸事来,一改口风模糊道:“你且说来听听。”
“我想寄封家书给爹娘报平安,可始终无法交到二老手中,所以想麻烦将军,借着官家的由头,从中打点一下关系……”
“原是这事。”薛子言松了口气,“我答应你便是。”
第五辞喜出望外,撩袍单膝跪地,不多时眼眶已经聚满了泪水。
“多谢将军。”
薛子言亲扶他起身,指着自己的案牍说:“去吧,纸笔皆有,你有何话尽数写下便可。”
第五辞点头,忙不迭地奔去桌后,提笔蘸墨一气呵成。
薛子言少能见到第五辞这般乖顺模样,正是感慨之时,又忽地生起一丝怪异之感。
他问:“你是如何从民夫摇身一变成为大齐兵卒的?沙丘离雍城何止百里,你又如何能瞒得过长城守卫的视线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出逃?这一年以来你都宿在何处,怎么丁点儿消息都没有。”
第五辞停笔,波澜不惊的面上浮现出一抹久违的温柔,细看之下还可见其缱绻和缠绵。
“因为一个女子,没有她便没有如今的我。”
薛子言一噎,惊得说不出话来,臭小子混迹京城的风流病非但没有减轻,还带到西北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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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辞(官宣):是的,我有一个女人
第九十三章
时间一晃又过两月, 温娴能瞧见第五辞的日子越发少了,知他忙,她也不打搅, 偶尔想得紧,就做上两道吃食拿去给他解馋,往常很顺利便能见面, 今日却被小兵告知, 第五辞早已随着大将军搬离出营了。
战后的忙碌事宜陆陆续续也已收尾, 薛子言带领的大军不便再在城防营叨扰, 受陛下御令所致,他暂时还无法回京复命,只能继续留守边关,待在城中府衙,以便处理大小各处的军务。
温娴调头接着往回走, 路过自家宅院时脚步蓦地一顿, 不太心甘就这么空手而归,于是辗转又来到府衙门前。
门口的衙役见着生人没好脾气地照例盘问, 温娴正寻借口如何能哄得対方好心替自己通传一声, 却不想遭到二人冷硬拒绝, 大抵是见多了无端凑上来攀关系的普通百姓, 大伙儿対此一律嘲讽居多。
交涉无果,只能作罢, 温娴无奈转身, 提裙刚步下台阶, 却听身后突突两声闷响, 红漆大门洞开,一队齐整兵士从里跨出, 打头那人意气风发,英姿绰约,稍显稚嫩的脸庞有着不同于这个年纪的杀伐与果断。
温娴喜出望外,招手急忙呼唤:“夫君——”
第五辞浑身呆滞,被这声娇音喊得还过魂来,扭头一看,乍然咧开嘴角,既是惊又是喜,两步上前,拉着她的手问:“什么时候过来的。”
他朝后摆手示意同袍先行,把温娴拉至廊下,满意地前后打量:“还挺机灵,知道往衙门跑。”
温娴咬唇一把挥开第五辞在自己左腮作乱的爪子,委屈巴巴地抱怨说:“来了也没用,守门的衙役按规矩办事,不准生人随意进出。”末了又捏捏第五辞的脸颊,戏谑道:“将军地位尊崇,与我等黔首乃是云泥之别,小民惶恐,不敢贸然触犯您的尊颜。”
话说得像模像样,第五辞听着前头忘了后头,只记得温娴被拦因此而受到不公正的対待,眉头一拧,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有人给你使绊了?”不管温娴作何回答,他是真的气急,想要替她撑腰,“我这就找人算账去。”
被他这听风就是雨的护短性子激得险些要跳起来,温娴开口正欲解释两句,此刻适时响起一道浑厚老练的男子声音。
“还是那么毛毛躁躁,一点气都沉不住,说了多少遍了,対女孩子要温柔些。”
两人闻之一愣,同时対视一眼,而后齐齐回望过去。
対面不远处的长廊背后走出一个身穿黑袍的中年将军,不同于其他武人那般魁梧健硕,他体格偏瘦,面沉如霜,却是眉梢带笑,闲适洒脱,步伐间悠然自得,衬得其颇有一股文人雅士的儒正之感。
第五辞敬他,自然不敢多嘴反驳,周身气焰转瞬即逝,他像个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尴尬唤了声:“将军。”
薛子言抬眸在两人身上快速扫了一眼,心中已有了论断:“这就是你平日老挂在嘴边的那个姑娘?”
提及温娴,第五辞眸中的神色又再软了几分,揉揉她的后脑,同时点点头。
“是。”
他揽着温娴将她带至薛子言跟前,低咳一声,熟络地当起了中间人,先是满面春风炫耀起自家媳妇。
“将军,这便是我同你说过的我已过门的妻子,姓温名娴,自去岁起便同我在西北居住,至今已快一年。”
后又弯腰与温娴咬耳朵,指着身前的男人徐徐说:“这是薛子言薛将军,我父亲从前的部下,亦是我打小认作的叔父,你与我一起同唤他将军即可。”
温娴反应最快,福身行了一礼,却是姿势未变,像极了京中勋贵之家教养出来的名门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