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慈也觉得就静妃这鹌鹑般的性子,一滴雨露就能打折了的嫩叶,确实只适合保护,不适合参与。
丹霜也没在意,都觉得静妃估计又得缩回屋子里去,自己哭个三天三夜,如此,嘱咐人守好她也就罢了。
两人都没想到,鹌鹑也有炸毛的时刻,母兽对于小兽的守护天性,本就难以衬度。
这边洗澡洗出意外事件,那边太后召集了一帮阁老尚书,果然也在谈历练之事。
太后议事都在明德堂,位于前廷和后宫之间的一个独立殿宇。毕竟男臣们后宫议事不妥,她又不愿意把议事地放在御书房,那就成了借皇帝的地盘,因此独立出了这一处,其实还是不合规矩,但是现在还有什么规矩呢。
太后今天打扮比较别致,暖春季节戴了一个厚厚的抹额,不过能混到内阁和六部的都是人精,大家看见都好像没看见,只有内阁次辅,太后的亲哥哥萧立衡问了一声:“娘娘这是着了寒凉了?这天气乍暖还寒,请保重凤体。”
萧太后撑着头,勉强笑道:“着凉倒未曾,只是日夜为儿孙操心,未免有些头痛。”
兄妹俩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萧阁老便一副有感而发模样,说起自家子弟最近如何淘气令他烦恼,又说现如今世家子弟耽于享乐恬武嬉,太后深有同感频频点头,其余大多数人冷眼旁观,且看两人如何作妖。
自然也有萧家的附庸门生附和着凑趣,新入阁的东阁大学士,也就是最年轻的阁老李慎就表示,太后和首辅所言甚是,年轻人就该到更广阔的天地去增广见闻,锻炼体魄,如此也是为朝堂储备后续人才,造福当前与后世之事。
这都是堂皇章,在场的人便是警惕着,也说不出什么来,随即太后便命内阁先将此事商量个章程来,很自然这事便等于定下了,接下来就是商量范围以及方式,礼部尚书在此时很及时地表示,大乾皇族贵族子弟往年都有历练之说,这一朝却搁置许久了。
原本一直垂着眼半梦游状的首辅容麓川,忽然便睁开了眼,沉厚的眼皮下眸子精光灼灼,沉声道:“杨尚书说的是,如此,便令在京皇族以及三品以上大员子弟,非嫡非长者,及冠之前须历练不得低于一年。否则不予恩荫或者入仕。”
他一开口,立即也有几位大臣附和。萧阁老心中冷笑一声,骂一声老狐狸。
看似赞同,实则扣死了男丁,这是不动声色把铁慈给排除了。
太后缓缓道:“如此甚好。只是各家子弟都娇贵着,就怕届时糊弄稀松,不仅没历练着,反纵得那群子弟越发散漫便不好了。”
萧阁老立即道:“臣僭越。臣以为,此事皇族当为表率,尤其是嫡系。如此才能避免诸臣子弟懈怠塞责啊!”
太后便泛上愁容:“你是公忠为国,哀家明白,只是皇族直系,如今只剩了慈儿,这叫哀家如何舍得!”
容麓川立即也道:“皇太女是国之储君,一身当天下安危,如何能算在此例?”
萧立衡道:“正因为皇太女是储君,一身系大乾未来,才更应当多加历练琢磨。如此,这批和皇太女一起历练的皇族官家子弟,日后迟早要入仕的,有此一番经历,才更易归心,为我皇家所用,还请太后三思,莫要流连祖孙之情,耽误了皇太女的未来啊”
他一脸恳切,太后一脸唏嘘,一群人自我感动,另一群人表示膜拜。
皇家人不管品性如何,演戏的本事个顶个的出众。
容麓川不管他们怎么演戏,顶着表示萧立衡这是佞臣思维,储君国之重器,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子忠君,为王事鞠躬尽瘁本就是题中应有之义,何须亲身下场,市恩卖好?
便又有人跳出来反对,一时吵成了一锅粥。
萧立衡心中有些焦灼,心想再不定下来,给皇帝知道了赶过来,又是一番波折。
却见太后依旧神情镇定,只对殿外多看了几眼。
李贵忽然悄声进门,他兼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在太后和诸位阁老面前却神态谦恭,弯腰进门和太后低声说了几句,太后眉头微微一扬,众人顿时都歇了争吵看过来。
太后接了李贵奉上的茶,慢慢开合盏盖,却不喝,似笑非笑地道:“那就请进来吧。”
片刻后,环佩叮当,容麓川眉心便一跳,等认出那人是静妃,心中便觉不好。
重臣议事,宫妃不得擅入,太后便对众人解释:“这是皇太女母妃,该当有她的颜面。”
众人纷纷起身避让,静妃低着头,攥紧了裙边,不敢看任何人,只觉得心跳如鼓。
她回去哭了一阵,在身边宫人的劝说下,鼓起勇气来见太后,却也没想到这里这么多外男。一时只觉得路都不会走了。
在场比较年轻一点的臣子并不认识她,原听说她的身份,免不了几分好奇,都用眼角扫着,此刻见她那怯弱之态,不禁都皱眉。便是原先一直支持容阁老的六部九卿中人,也不禁悄悄摇了摇头。
容麓川心中叹息。
静妃好容易走完人群中那一段路,已经背上汗出,隐约觉得今日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原先想做的事也失了大半勇气。却听上头太后声音慈霭,道:“静妃,你素日安分,很少往前头来,今日可是有什么事吗?”
静妃听不出这是说她不安分,微微抬头看见太后的容颜,老妇人原本个子就不高,年轻时候那叫娇小玲珑,上了年纪便成了塌塌米,脸上每根皱纹都隐藏着刻薄和精明,摆在眼角的却是放射状的笑意,乍一看勉强还能叫慈祥。
静妃被这慈祥的微笑蛊惑着,忽然往太后榻前一跪,道:“妾身份低微,不敢扰老祖宗议事。妾只是代皇太女,给老祖宗送些点心。老祖宗日夜操劳,妾与皇太女都十分挂心。”说着便命身后宫女送上瓷盏,殷切地道:“皇太女亲手熬的燕窝雪梨羹,她怕自己手艺不纯熟,不入老祖宗的口,是妾劝她,手艺只在其次,但只这份对祖母的孺慕之心,老祖宗无论如何都会喜欢的。”
她来时路上已经将这话背得滚瓜烂熟,自觉说的很是妥帖很有宫妃风范,巴巴地看着太后。
太后眼眸微微一动,眼角的皱纹射出一点柔和的弯度,命李贵接了瓷盏,又让静妃起身,和蔼地说还在议事不留她了,便命人送了出去。
静妃出去时的脚步显而易见的轻快。
容麓川闭了闭眼。
太后微笑看着那女子袅娜的身影消失于殿门前,再转回头时那眼角的笑意已经散去,霍然抬手,指着门口的方向,森然问众人:“铁慈若长于此妇人之手,大乾安得有辉煌将来?!”
众人默然,连容麓川都没有再说话。
死一般的沉寂里,太后声音铿锵,“就这么定了。皇族子弟自铁慈往下,与众官员子弟一例远行历练。铁慈本就是女子,心性难免不坚,再若被这慈父弱母繁华锦绣浸淫久了,怕是更难成大器!”
容麓川看看自己那些门生同僚脸上赞同的表情,心知大势已去,勉强道:“既如此,子弟们历练有三种,莫如”
太后截断他的话:“那便抓阄。如此最公平不过,容阁老你说是不是?”
容麓川默然片刻,躬身:“老臣遵旨。”
等到被太后命人绊住的铁俨和得到消息的铁慈赶来,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铁俨气得蹬翻了象牙凳,听得太后传令让铁慈去抓阄,顾不得骂人,亲自陪着铁慈过去。路上道:“历练也不是坏事,等会抓阄,不管抓到什么,你都说是武学。父皇自有办法为你弥缝。”
铁慈笑而不语。
有些事既然开了头,就没有半路收手的可能了。
老太婆都被她撞晕了,硬撑着立即爬起来搞事,不就是不打算给她任何转圜的机会么。
她那菟丝花一样的娘啊,那就是个坑。
到了太后议事的明德堂,臣子们都还在,太后隔着珠帘对铁慈招手,铁慈落落大方地过去,太后指了指内侍捧上来的玉盒,笑道:“慈儿,身为我大乾储君,便当为标杆人物。历练的事你知道了,盒子里三颗珠子,每颗珠子代表不同历练方式,自己去选一种罢。”
铁慈伸手去接盒子,内侍一让。铁慈笑道:“孤怎么听见盒子里似乎有虫子爬动的声音?”
太后笑道:“哪来的虫子?你这孩子就是调皮。不然,让哀家或者你父皇亲自给你抓阄?”
铁俨当即走上前来,铁慈一拦,道:“哎,父皇你赌运不佳,可别牵连了我。”
铁俨哭笑不得地瞪着她,铁慈浑然不在意模样,一伸手,身后丹霜掏出一个银勺。铁慈羞答答地道:“皇祖母啊,我有幽闭恐惧症,这把手伸进盒子里,有点怕。”
太后脸色有点不好看,帘子外的众臣都垂了头看脚尖。
铁慈从来不惮于将祖孙不合显露给外人看,遮羞布遮的是羞,不是毒。她为什么要替这老太婆掩饰?
满朝都知道太后和她水火不容,太后行事才会更多忌惮掣肘,毕竟她铁慈如果出事了,太后就是首要嫌疑人。
再退一步说,都这样了,还想她配合演祖慈孙孝?
做梦。
铁慈拿了玉勺在盒子里掏啊掏,掏了好半晌。铁俨和众臣在帘子外,听她刮得聒噪,心里也烦躁。
直到太后都露出不耐之色,铁慈才慢慢往外拿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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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一点必需的朝堂戏。
也许有的亲没看懂其中的弯弯绕,后头会有解释的。
第10章 清理
太后忽然道:“哀家猜,你这勺子有古怪吧?”
她声音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
铁慈微微弯着腰,抬起眼眸,这个角度她的眸子显得极其大而明丽,毫无怯弱。
她也同样用气音道:“太后您的盒子不也一样吗?”
太后嗤笑了一声,似乎对她的想法极其不齿,却又道:“哀家劝你不要耍花样。”
“是因为三个珠子上写的都是杂学是吗?”铁慈慢慢将勺子抽出了一部分,太后透过盒子缝隙,隐约看见勺子已经变成了一片漆黑。
铁慈笑道:“哎呀,珠子上有毒呢。”
太后嘴角一勾,道:“你是个有心计的。”
“您夸奖了。”
太后身边李贵垂着眼帘,对这祖孙斗法仿佛无动于衷。皇太女是个有心计的,盒子原本无毒,太后根本不必用这样的手段落人口实,可是皇太女仿佛早有准备,竟然带了银勺和砒霜粉,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手法,抖落了砒霜粉令银勺变黑,这样一来,太后这里就说不清楚,连带对整个“历练”提议都会被质疑,容麓川等人会立即抓住机会,说此事有人作祟,皇太女历练只怕不妥,闹着要清查要清理,此事就能被搁置。
那么之后皇帝和皇太女都有更多时间周旋,太后出其不意的举措也就失去了作用。
这和今日太后利用静妃的表现来逼容麓川等答应历练之事,方法其实是一样的。
但皇太女又不够心计,撕破脸皮固然能令人有所顾忌,可是却忘记了,真要撕破脸皮,永远是上位者撕起来更狠。
铁慈微笑着将勺子向外抽。
太后忽然道:“今日见了静妃,甚爱她贤惠乖巧。往日你们总说她多病,哀家也少要她请安。如今瞧来,倒是无妨。”
铁慈手一停。
“再说若是多病多灾的,倒不如留在哀家身边,抄抄经,静静心,于身体也大有裨益。”
铁慈默然,半晌道:“那是太后恩典。”
太后道:“放心。哀家这里规矩虽然多了些,但她只要懂事,自然无虞。”
铁慈不说话,半晌,把勺子往盒子里一扔,道:“那换我懂事,成不成?”
太后看也不看她,平静地道:“也不是不成。”
铁慈一笑,转身掀帘,对外头等候的众人道:“运气不错。”
铁俨和一部分臣子露出喜色。
“杂学。”
铁俨在前头走得大步生风,铁慈在后头拼命追,“哎,父皇!父皇您等等我啊!哎哟!”
铁俨立即回头,铁慈把扶住后背的手挪到腰,嘶嘶不绝。
铁俨怒道:“又装!”稍稍冷静了些,道:“崽啊,你今日别拦我,你母妃实在太不知事,这样下去迟早害了你,父皇今日一定要和她说明白。”
铁慈叹一口气,“我不是要拦您。只是母妃胆子小,您这样怒气冲冲过去,满宫都看在眼里,能把她吓破胆儿。宫人们又最是爬高踩低,以后她日子怕就要难过了。难过也罢了,若是有人趁机教唆吓唬她什么,再惹出祸事怎么办?”
铁俨沉默一瞬,停了步,半晌叹了一声,摸摸她的头,道:“你总是这般为她筹谋,可她却总是给你拖后腿,便受点教训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