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嘛。好了,闲话稍后再聊,先说正事。”沈长明将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纸置于桌上,示意她拿去一阅。
见他郑重其事,江槿月便微微颔首,展开纸张仔细看去。
纸上的字迹极其潦草,写得也是歪歪扭扭、忽高忽低,她眯起眼睛分辨了半天才明白,这竟是陈越的供词。
陶绫一案东窗事发后,陈越自知难逃一死,大约是怕黄泉路上孤单,他索性把向江乘清及几个官员行贿一事也抖落了出来,数目还不小。
官商勾结、沆瀣一气,江乘清身为尚书,不为百姓谋福祉也就罢了,竟以权谋私、大敛不义之财?心术不正之人,果真不宜手握大权。
江槿月长叹一声,无奈地摇头道:“此事若被皇上知晓,今年秋天的菜市口可就热闹了。排队砍脑袋,一定很好看。”
“嗯。只是朝中势力盘根错杂,眼下还不到动他们的时候。”说到这里,沈长明话锋一转,又笑吟吟地对她说,“不过,这供词能帮上你,也算咱们没有白费心思了。”
听他说着说着扯到了自己身上,江槿月不由奇怪地睁大了双眼,喃喃道:“帮上我?”
“嗯,我听闻,江夫人的死仿佛另有隐情?”见她一脸震惊,似是没料到自己会知晓此事,沈长明顿了顿,复而笑道,“江姑娘若想替母报仇,旁的倒是不难,唯有江大人这关不好过。有了这份供词,反倒好办了。”
江槿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当日她劝沈长明留下陈越一条性命,一来是不想落人口实,二来便是想看看陈越能吐出些什么来。
想不到几日过去,果然收获颇丰,今日也算帮了自己一个大忙。这或许就是好人有好报,帮人终帮己。
只是,世上几乎无人知晓王芷兰下毒谋害娘亲一事,沈长明究竟是如何得知?所谓的“听闻”,又是听谁所言?难不成,连江府里都有他的眼线?
思索再三,江槿月把供词叠好交还于他,开玩笑道:“王爷和我说这些,就不怕我告密?到时候没准你前脚才回王府,刺客后脚就到。”
沈长明哈哈大笑,不仅完全没往心里去,还随手给她倒了杯茶:“姑娘的为人,我很放心。江大人城府颇深,不是个好对付的,姑娘若有需要,我随时听你差遣。”
“差遣?不不不,这怎么行?”江槿月连连摆手,心里直犯嘀咕。
这人吧,彼此客气些挺好,但客气过了头终归不合适。再者说,就是借她十条命,她也没那个胆子使唤王爷啊。
沈长明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冲她一笑,懒洋洋道:“有何不可?以后都是一家人,你和我分得那么清楚作甚?”
江槿月险些被他这句话噎个半死,低头捧着茶盏久久不语,心道那还是分清楚些好,免得将来说不清。
果然不能对他抱太大希望,正经话还没说上几句,他又开始不当人了。
二人又随意聊了些家长里短,彼此各怀心事,都无心听琴品茶,很快便起身下楼。于烟波楼外,江槿月对他福了福身便告辞离去了,并未注意到他始终注视着自己的背影,眼中隐隐有微光闪烁。
……
寅时三刻,天还未亮,整个江府一片寂静。屋外忽而响起叩门声,方才还生龙活虎、连蹦带跳的缚梦二话不说倒在桌上装起了死,江槿月把手中的胭脂盒子一搁,淡淡道了句:“进来吧。”
屋门应声而开,紫荆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将手中的长剑置于桌上,长出了一口气道:“大小姐,这是我从老爷的书房取来的。您要这把剑做什么?”
紫荆满脸好奇,江槿月却不急着作答,只转过脸来望着她,微微笑道:“我适才叮嘱你的,你可得记住了。”
说罢,江槿月一手持剑,一手握着缚梦,大摇大摆地推门而出。紫荆怔愣许久,望着自家小姐那一袭单薄的素白长裙在寒风中越来越远,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不免有些担忧。
夜色正浓,一路上也没遇到人,江槿月十分顺利地走到了位于北边的正房外。她抬眸望向大门紧闭的正房,房中微弱的烛光忽明忽暗、隐约可见。
她蹙眉沉吟半晌,当今圣上勤政爱民,每日早朝必定亲临。都这个时辰了,江乘清即便不在殿中面圣,也该在午门外等候了。
前些日子,王芷兰在院中被自己三言两语吓到晕厥,俗话说打铁要趁热、机会不等人,做小辈的自然要趁着大好的时机,再给胆小如鼠的王姨娘送上一份大礼。
想到这里,江槿月微微低下头,抬手将一头及腰的长发捋到身前,脚步轻缓地向正房走去。
正房内,几个小丫鬟在地上挤作一团,睡地板的滋味本就不好受,偏生王姨娘还不让她们灭灯。是以她们个个睡得极不安稳,短短的两个时辰竟显得格外漫长。
她们心中多有不满,可又忌惮生性刻薄的王姨娘,终是敢怒不敢言,生怕被她听见又要多受皮肉之苦。
她们全然不知,有个诡异的白影踏着夜色而来,已经静静地在屋外立了许久了。直到身后传来“吱呀”一声,凛冽寒风倒灌而入,将丫鬟们吹得手脚冰凉。
刹那间,她们睡意全无,个个一头雾水地坐起身来、回头望去。就着昏黄的烛火,她们勉强能瞧见屋外站着个人。
可待她们仔细一看,又觉得那实在不能被称作是人,分明更像个鬼。
此鬼身形瘦削,一头乌黑的长发垂于身前,遮挡住了他的容颜,一身白衣随风轻舞,浑身透着一股骇人的气息。
更可怕的是,白衣鬼的右手还提着三尺长剑,左手似有血光闪烁。
白衣鬼一见她们几个回头,便随手将那团诡异的血色光芒向前一掷,带着不祥气息的红光如离弦之箭,直直冲着瑟瑟发抖的几人而来。
丫鬟们不由大惊失色,尖叫着四散躲避,却见红光在距她们仅半步之遥时堪堪停下,而后竟如活物一般调转方向,不过须臾便回到了白衣鬼手中。
血光闪烁间,白衣鬼发出了一声女子的轻笑,摇摇晃晃地提剑缓步向她们走来。
她的步子很慢很轻,仿佛悠闲自得地漫步于屋内,又仿佛饶有兴致地在与她们做着游戏。
丫鬟们始终无法透过黑发看清她的面容,又见她走起路来竟如鬼魅一般没有半点声响,登时被吓得魂飞魄散,再动弹不得。
正当几人瑟缩着挤在一起不知如何是好时,院中冷不防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女子尖叫声:“有鬼啊!府上闹鬼了!快跑啊!!”
一听到这歇斯底里的叫声,白衣女鬼的步子一停,竟站在原地不动了。
几人赶忙抓住这宝贵的空隙,一个个哀嚎着手脚并用地向外爬去,连头都不敢回,生怕这女鬼回过神来把她们都杀了。
看他们这副肝胆俱裂的模样,安心扮鬼玩的江槿月也觉得挺抱歉的,但她们在这里实在碍事,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只好请她们先出去了。
虽然这请的方式有些不厚道,但事出有因,希望她们不要介怀。
江槿月沉吟片刻,顺手关上房门,还贴心地将门闩插好,转过身朝着屋内走去。外头动静那么大,想必王芷兰早就听到了,这会儿正不知道躲在哪担惊受怕呢。
屋子虽大,能藏人的地方却不多。江槿月环顾四周,清了清嗓子,挤出一派尖细做作的腔调来,幽幽道:“王芷兰,你在哪儿呢?”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帐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江槿月心中了然,将剑身从鞘中抽出,走上前去将床帐挑开,果然瞧见了战战兢兢的王芷兰。
见对方一脸惊恐,江槿月不由冷笑一声,将剑一指,拉长了语调道:“你果然在这里啊,你躲着我做什么?你怕我?”
“你……你是谁?别、别杀我……”王芷兰被吓得肝胆俱裂,瞪圆了眼珠子不知所云。
她没想到这几个丫鬟如此无用,危急时刻不仅不想着忠心护主,竟然一个个逃得飞快,把主人丢在房中直面厉鬼。若今日能逃出生天,她非要将她们打死不可。
“你竟不知我是谁吗?”江槿月说罢,猛地将剑一横,狠狠抓住了她的右臂,口中嘻嘻笑道,“你还记得我是怎么死的吗?七窍流血、痛不欲生……嘶,不是你毒死我的吗?你忘了?”
一听她这么说,王芷兰的表情瞬间变得无比惊恐,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声。她知道,如果来的真是何婉君,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正当王芷兰打算求饶时,面前的女鬼却森然笑道:“戚正不是说已经把何婉君除掉了吗?她怎么还会来纠缠我?他敢骗我?”
白衣厉鬼竟准确地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王芷兰心慌之余也不敢再撒谎了,只好瞪眼嗫嚅道:“你……婉君姐姐,我知道错了,我……”
谁知对方压根不听她辩解,只冷笑一声,说话声越来越怪异,听着含糊不清、似笑似哭:“谁是你姐姐?小人不配与我姐妹相称!今日我就要你血债血还!随我一起下地狱吧!”
“不不不……当时我是一时糊涂啊!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不要杀我,求求你……”王芷兰口中语无伦次,眼中却闪过一丝阴毒,背在身后的手猛然伸出,将一纸符咒狠狠打在了女鬼的长发上,咬牙切齿道,“去死吧!”
这符咒是戚道长所赠,王芷兰听人说他道行高深,早年又受过江乘清一点小恩小惠,对江家可谓死心塌地。江乘清将他吹得神乎其神,说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高人,他给的符咒自然是有用的。
今日,何婉君必定魂飞魄散,此事终将了结。十七年了,她又一次败在了自己手下。
王芷兰越想越得意,正要开口讥讽几句,一动不动的白衣女鬼忽然笑了,不费吹灰之力就取下了那张符纸不说,还当着她的面将它撕了个稀巴烂。
江槿月冷冷地望着呆若木鸡的王芷兰,将符纸碎片一把甩到了她的脸上,刻意摇头晃脑地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惜这鬼画符实在不够看,还有别的后手吗?什么桃木剑黑狗血的,一块儿使出来吧。”
“你……”王芷兰彻底傻眼了,戚正与江乘清是至交好友,断然没有骗她的道理,怎么何婉君竟能毫发无损?
“母亲!母亲!”一阵急促的拍门声传来,依稀可闻江宛芸凄厉的哭嚎。明知道这里有鬼还敢来找死,真是母女情深。
可惜门被江槿月上了锁,外头的人若真想进来,只怕得将门撞开才是。
屋外人声嘈杂,显然正房的动静已经惊动了府上所有人。时间紧迫,不能再和王芷兰玩了。
江槿月将缚梦掷出,后者立马会意,慢悠悠地飘到王芷兰的脑后,将锐利的簪尖对准她的头颅。
簪子会飞给了王芷兰莫大的惊吓,惊魂未定之际,又听得白衣女鬼冷冷道:“你,出去将当年之事说与所有人知晓。若有一字不实,我必叫你血溅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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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江槿月:准备给王姨娘吹唢呐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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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前尘往事
身前是白衣女鬼,身后是黑檀木簪,王芷兰心中再不情愿,也不敢忤逆了两个恶鬼的意思。
在两道不怀好意的目光注视下,她连外衣都没敢披上一件就颤抖着打开了房门,疯狂涌入的冷风冻得她直打哆嗦。
方才紫荆按江槿月的吩咐一通鬼哭狼嚎,成功将所有人从酣梦中惊醒,此时院中早已挤满了不明就里的家丁丫鬟。众人见王芷兰神情恍惚,不由面面相觑。
王芷兰被江槿月假扮的鬼吓破了胆,一见到人就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一股脑儿地将毒害何婉君一事说了出来。
说得要多详细就多详细,生怕漏了哪个细节惹得人家不高兴。
末了,她还心虚地回头望了一眼,见要命的黑檀木簪仍尽职地悬在自己脑后,又被吓了个半死。
此事过于骇人听闻,众人大为震惊,江宛芸更是怔愣在了当场,她想不到母亲真会下毒害人,更不明白她为何要将真相公之于众。
可待江宛芸回过神想要补救时,才意识到早已无力回天,她无奈之余只好觍着个脸嘴硬道:“母亲,您是做噩梦了吧,其实根本没有这回事对不对?”
江宛芸想蒙混过关,王芷兰又未尝不想呢?可她实在没胆子糊弄厉鬼,只好猛然摇头,声泪俱下:“不……是我害了她。这些年来,我时常觉得后悔万分!可一切都太晚了……”
众人见王芷兰哭得肝肠寸断,眼中似有惧色,又想起今夜府上闹鬼之事,越琢磨越觉得此事不假。
若不是她害了人,缘何厉鬼只缠着她不放,却没有伤害其他人?
再说了,王芷兰平日里耀武扬威惯了,明明只是妾室,却要求下人们称其为“夫人”。她又一贯不把丫鬟当人看,不是打骂就是克扣月钱,大伙儿私下早已对她颇有怨言。
一时间众人只顾窃窃私语,竟无一人上前将她扶起。
江宛芸惊骇之余环顾四周,心中顿时有了个猜测,忙走到紫荆面前问道:“我问你,大小姐去哪里了?”
紫荆抬手向身后一指,答得理直气壮:“二小姐忘了吗?大小姐身子抱恙,此时自然还在歇息了。”
听她这么说,江宛芸却不依不饶,冷笑道:“家里都快吵翻天了,她竟还睡得着?我看她根本不在房里,是躲在哪里装神弄鬼吧?”
“你说谁在装神弄鬼?”
江槿月缓步从众人身后走出,才说了一句话就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似乎真是病得不轻。
她背过身去,不动声色地将缚梦召回手中,虽然咳出了两行清泪,脸上却偷偷挂着狡黠的笑容。
方才王芷兰那番惊天地泣鬼神的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自然无人发现悄悄从屋内溜出的江槿月。她不慌不忙,甚至还有时间梳个头、加件披风。
不得不说,三月的夜里真冷啊,想来地上应当更冷,难为王芷兰还能跪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