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娘生我之时难产,大夫断言她往后再也不能有孩子了。”
“我外祖家没有一个男丁,我和我的三个姨母自小便不被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所喜,虽然在外人眼中她们是风光靓丽的户部侍郎家的嫡小姐,私底下却过着爹不亲娘不爱的日子。”
“我娘在这种畸形的家庭里长大,也养成了这么个偏激的性子。当时我娘为了保住自己在苏家的地位,也为了让我能够不受白眼,便一直对外宣称我是个男儿身。”
“后来,我娘知道了秦伯母的事,她害怕秦伯母生下儿子,从此她就在苏家再也没了立足之地,这才有了当年的事。”
苏景明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祈佑的神色。
“再后来,父亲患了重病,大夫说须得要亲生儿子的血才能救治。我娘没了办法,怕因此暴露了我的女儿身,这才让我装病,谁曾想,这世间还有你的存在。”
“本来这么些年,父亲他都快忘了你,可如今你既然以血还生恩,父亲他自然也渐渐把你放在了心上。我娘她想着,既然无论如何都阻止不了你成为苏家的少爷,那至少,她要保证自己往后是这苏家唯一的夫人。”
“所以她就狠心杀了我娘,是吗?”祈佑闭着眼,声音有些哽咽。
苏景明朝着地上又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我知道,我知道我娘有罪,但能不能请你,能不能请你看在她也是个苦命人的份上,给她一条活路。”
“从今往后,从今往后这苏家的一应家产我都不要,尽数归你所有。往后我会带着我娘找个寺庙住下,我会替秦伯母请个长生牌,日日夜夜潜心供奉。”
怕他不同意,苏景明咬了咬牙,声泪俱下地哀求。
“我知道你是为了你母亲抱不平,但能不能,能不能也看在我也为人子,我也想要,也想要护住我的母亲。”
苏景明说完,扯过了自己的那只断手摆在祈佑面前,试图挟恩图报。
偏生祈佑却不让半步。
“你说你娘是个苦命人,那敢问苏……苏小姐,她的这一生,有我娘命苦吗?”
“你娘的苦命,是我娘造成的吗?”
“你娘,为什么不去杀了该杀的人,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娘。”
他的句句诘问,苏景明皆是答不上来,只得不断地磕着头,磕得鲜血长流。
“求求你、我求求你……”
祈佑狠心从她手中扯回自己的衣摆,决绝地回复她:“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但今日死的是我娘,我虽是她的亲骨肉,但也断然没有替她原谅凶手的道理。”
“你的意思是,我该下去问问秦伯母吗?”苏景明抬头看着他,“既如此,那我便以这条命,替我母亲还了这罪孽吧。”
说罢,她挣扎着就要起身去捡那把落在地上的长剑。
不过却被岁宴挡住了去路。
“苏姑娘别急,”岁宴说,“自是有法子让你问清楚的。”
她转动着纸伞,朱唇轻启,念了个咒,伞尖溢出一丝雾气,慢慢地凝结成了一个人形。
赫然是死去的秦氏。
第41章
“娘……”
虽然心里早已确定秦氏离世, 可当祈佑再次见到她的身影时,还是会恍惚觉得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或许只是一场梦。
秦氏骤然出现, 下意识地在人群里去寻找自己万般挂念的孩子, 直到看见祈佑身上的惨状,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落。
“祈佑、祈佑你怎么了?”她飘向祈佑,想要摸摸他, 却只能从他的身体中穿过。
本来已经坦然接受死亡的秦氏这才忽然意识到, 自己以后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轻抚着儿子的头跟他说要照顾好自己,顿时有些慌了神, 一遍遍地伸手尝试着想要去握住祈佑。
但换来的,只有一次次的落空。
秦氏只能掩面痛哭。
岁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眼底打着转, 搞得她眼眶和鼻尖都泛起阵阵酸意,侧过身子吸了吸鼻子, 才抑制住那股情绪。
“秦伯母, ”岁宴出声, 安慰着沉浸在痛苦里的秦氏,“你放心,祈佑的伤只是看起来严重, 让大夫包扎一下, 过几天就好了。”
秦氏半信半疑地问:“真的?”
“岁宴, 你怎么、怎么也一副脸色惨白的样子?”她抬头看了一眼周围的装潢,当即明白她现在是在苏家。虽然不知道祈佑是怎么知道杀害她的凶手就是段雅宁的, 但她还是害怕祈佑是为了帮她报仇才落得如此境地。
“是不是苏家人为难你们了?”
“是不是段雅宁她……”
现下提及到段雅宁,秦氏才注意到角落里有个蜷缩起来看不见脸的人,只是看她的打扮, 像是她口中的那个人。
她指那团东西, 有些难以置信:“那是……段雅宁?”
许是感应到有人提到了自己, 段雅宁蓦地抬起了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一头冷汗的苏景明,而后学着她的样子趴在了地上,像是看见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双手不停地拍掌。
“好耶好耶,玩躲猫猫。”
这样一副孩童才能表现出来的稚气落在段雅宁身上,让人难以将现在的她跟从前那个颐指气使的苏家正室夫人联系在一起。
而在她之前蜷缩过的角落,地上有一片水渍,还伴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
饶是秦氏对段雅宁恨之入骨,但看到她如今这副模样,也只剩下了不明所以,问道:“她这是怎么了?”
岁宴打了个响指,原本只有她和祈佑两个人才能看见的秦氏出现在了段雅宁母女眼前。
*
之前听到祈佑和岁宴在同空气自言自语的时候,苏景明隐约就有了猜测,但看到秦氏骤然出现,她还是被吓了一跳。
不过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像是之前苦苦哀求祈佑那般,对着秦氏不住地磕头。
“秦伯母、求求你,求求你原谅我母亲吧!”
鲜血顺着额头流进了苏景明的眼中,遮挡住了她的视线,但她依旧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接连不断地替段雅宁求饶。
“我知道,我母亲犯了罪无可赦的大错,但是就算杀了我母亲也是于事无补,我求您大人大量,给她一条活路。”
怕秦氏不同意,她又指着自己的断臂说道:“我这只手,这只手是为了救祈佑才断的,我……我、要是您不同意原谅我母亲,我就去、就去外头说。”
“说祈佑他忘恩负义,说他杀了救命之人的母亲。”
秦氏看向这个被人称赞的苏家大少爷,捂着胸口控诉:“你是在威胁我吗?”
“你的母亲置我于死地后,还要用我的儿子来威胁我,你们母子二人,好狠的心啊。”
“我知道,我是小人,我卑鄙无耻,我救祈佑只是想要挟恩图报,但我总不可能,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母亲去死吧。”
苏景明低声呜咽着,不断地重复着哀求和威胁,只想要换回自己母亲的一条命。
一旁的段雅宁似乎是瞧着苏景明磕头的样子好玩,侧过头觑了她一眼,而后便学着她的动作,朝着秦氏的方向重重一磕。
许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段雅宁的额头同地面碰撞后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痛楚瞬间席卷周身,她立马像个孩童一样哭闹了起来。
同她的哭声一道响起的,还有稀稀拉拉的水滴声。
往日里恨不得鼻孔朝天的段雅宁如今成了这副样子,动作没有章法不说,就连如厕之事都不能自控。
秦氏看了,只觉心中五味杂陈。
“秦伯母,您看,我母亲都这样了,往后的日子她怕是连生活都不能自理,这样一条命,您收走又有何用呢!”苏景明不停地哀求。
秦氏不愿再去看这个场面,本想背过身去闭上眼,谁料竟看见了仰面倒在床上,瞪大了一双眼无法瞑目的苏骏弘。
“他、他……”
知道秦氏在害怕什么,祈佑立马解释:“不是我杀的,是……是一场意外,是他自作自受。”
是啊,若不是他苏家要血,又怎么可能会吸引来那么多恶鬼呢。
秦氏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她怕祈佑为了帮她报仇,背负上弑父的罪名。
她看着这个害了她大半辈子的男人就这样惨死在了自己面前,心里很不是滋味。
回首自己的这半辈子被人爱、被人骗、被人害,不到四十年的光阴,竟让她觉得这般漫长。
而让她走到这个如今这个地步的人,一个躺在床上死状凄惨,一个成了痴傻之人,兜兜转转这么多年,竟都没落得个好下场。
*
“就这样吧,”秦氏喃喃道,“我累了,就这样了吧。”
“娘……”祈佑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秦氏打断了。
“祈佑,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想要为娘报仇,但这世间的事不是你杀了我我再杀了你就能解决得了的。段雅宁之前那么争强好胜,如今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我想,这或许比让她死还难受。”
“祈佑,就这样吧,上一辈的事,就在这里结束了吧。”
“娘希望,你能有自己的人生。”
秦氏越是这般坦然,祈佑的心里越是悔痛:“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说要来苏家……”
“傻孩子,你没错。你说得对,与其让这件事永远梗在娘心中,不如早些了结了才是。况且依着苏骏弘和段雅宁的性子,若是我们不答应,也会变成法子骗我们来的。”
“祈佑,不要自责,娘这辈子能有你这个孩子,真的知足了。”
祈佑跪在地上,埋着头不让秦氏看见他猩红的眼。
*
此间事已了,但总得收拾好残局。
因着秦氏的不追究,苏景明对她感恩戴德,接过了这个烂摊子。
“我会对外宣告父亲病逝,母亲因此大受打击导致病重需要静养,而后我会带着母亲去找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住下,至于苏家的家产,就尽数归你……”
祈佑立马表态:“我不会要苏家一分钱的,苏骏弘的生恩我已还,从今往后我和我母亲跟苏家没有任何干系。”
“是、是……我会让人找出秦伯母的名帖归还于你,至于苏家的钱财,我也不会动分毫,那就……”
“就建个书院吧,”祈佑深吸了一口气,闭眼回想起秦氏之前偶尔提过的话,“建个供贫苦孩子就读的书院。”
“你也不用说什么替我母亲念经祈福的话了,我不想我母亲死后还要受到苏家人的打扰。若是你真有替母赎罪的心思,就帮我母亲打理好书院吧。
“至于段雅宁,我只希望,不要让她过得太好。”
虽然苏景明是段雅宁的女儿,但祈佑想着她并未掺和过段雅宁的种种谋算,并不打算迁怒于她。
无论怎么说,他和苏景明也是同父异母的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