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状深吸了口气,忍着脾性没发作,只投下视线冷眼睇她。
或许是隋大将军的目光过于怨毒, 商音隔着层被褥还背对着他, 竟能感觉到如芒在侧。
周遭冷凝的气氛使人犹豫, 她终于慢条斯理地转回来, 迎着上头压迫感十足的眼风, 勉为其难地分了一半毯子过去, 还很大方的样子:
“喏,给你吧。”
隋策这才收了眼里的刀子,没急着去接她递来的毛毯,反而甚为不解道:“我就纳闷了,你凭什么觉得我一定会对你怎么样,我看上去很像一个色中饿鬼吗?防我跟防贼似的。”
商音把蒙头的毯子往下一扯,露出脸,语气理所应当:“我这么好看这么貌美,你对我有非分之想不是很正常吗?”
他闻言只觉呼吸都有点噎,翻了个白眼:“你还真对自己有够自信啊,咱俩又不是没同床一起睡过,我上回是冒犯你了还是轻薄你了?……讲清楚,不准睡!”
说完把她企图再拉上去的被褥又拽了下来。
商音没办法,同他据理力争:“那是因为上次时间太短,没能给你做出反应的机会,谁知道之后会如何……”
“这和时间长短还能扯上关系?”隋策听得拳头都快硬了,“合着时间再长些,我就要饿虎扑食,不知廉耻了是吧?”
他忍不住替自己鸣不平,“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个下流卑鄙的混蛋吗?”
商音别开视线,努着嘴小声辩解:“那倒也不是……”
隋策气性一上头,顿觉有必要自证清白,他忽然坐起身,把软枕往边上一挪,和她的正好划出条泾渭分明的界限,言词斩钉截铁,“便以这条缝隙为界,今天晚上我若是过线半寸,接下来在行宫的半个月都打地铺。”
她当然求之不得:“这可是你说的。”
隋策挑眉点头:“绝不反悔。”
说完将白狐毯拉到胸前处给自己盖好,理了理身后的枕头。
商音也不遑多让,埋首朝里边儿一滚,扔了个后脑勺给他。
不过隋策并没真的躺下去,他怕和商音眼对眼的尴尬,只靠在软枕上半倚着休息。
窗前的灯盏很快就仅剩微弱的一点星火,屋内有驿馆外不甚明亮的灯光,以及昏暗的夜色。
四处都颇为安静,倒是雨越下越大了,城郊草木丰茂,雨打枝叶的声音便尤其清晰,稀里哗啦地像是长河奔流。
约莫是被吵得心浮气躁,隋策阖着双目,发觉旁边的商音翻了个身。
她先是背靠墙壁,继而又转过来面向着他,没多久再翻了回去。
今夜不知怎的,明明是冬雨,却下出了春雨的气势。
商音蜷成一团,耳边“唰唰”的滂沱湿漉漉地砸在窗外,每一声都像是于自己近在咫尺。
她眉头皱得厉害,某种熟悉的窒息感在情绪中开始蠢蠢欲动,长蛇般盘旋缠绕住心口。
而后丝丝缕缕地收紧。
她心跳得急促,下意识地要去找今秋,可略一侧脸,才想起身边睡的是隋策……
噢,她们现在不在公主府,在官驿……
别无他法,商音只好扭头咬牙,勉力让自己冷静一点,靠紧闭双目试图快些进入梦里。
偏在这时,一道豁亮的光清清楚楚地投在她正对的墙面上。
隋策睁开眼,感觉到她似乎打了个激灵。
然而惊雷终究是没响起来。
商音眼目张惶地盯着方才惨白一片的四壁,仿佛有什么余悸高悬在头顶,下一刻猝不及防的轰鸣之声就能震天动地。
她战战兢兢地在等。
可老天爷好似故意捉弄人,雷不见得落下,电光却一阵接着一阵,有心要叫她彻夜提心吊胆。
天地轻易不可为凡人所测,那么惊人的一片亮光,不知从何处而起,也不知因何而生,短短一霎就能照亮黑夜,席卷江河,想想便萌生出一丝渺小如虻的恐惧。
商音忍不住再掉了个头,转到他跟侧。
隋策正有些不耐地拧着眉心要抱怨,刚垂下眼睑,冷不防看见她低首缩在自己胳膊下,那方逼仄的阴影处。
戒备又紧张的姿态,像极了一只剑拔弩张的刺猬。
他微启的嘴唇渐次合拢,一瞥窗外忽明忽暗的天,突然不动声色地侧了下身形,佯作换姿势的模样,稍抬了抬肩臂。
男子宽阔的体魄罩在头顶,挡住了透窗而入的电急流光。
仿佛多了片遮蔽的屋瓦,商音瞬间觉得好多了,她先是偷偷抬眸瞅了隋策一眼。
见青年依旧睡得很熟似的,便暗戳戳地往他胸前再挪了点距离,动作偷摸又心安理得。
隋策轻掀起半只眼皮,居高临下看得分明,他也不戳破,似是而非地轻牵嘴角,仍枕好自己的胳膊,接着浅眠。
这一夜的雨把整个城郊都下清澈了,早起时空气里都带着沁人心脾的草木自然香。
商音是被今秋叩门叫洗漱的动静唤醒的。
她给老天爷的闪电耍弄了一个晚上,就怕那雷落下来,一时间隋某人都不是影响她好眠的第一位了,只要别再电闪雷鸣,两个隋策她也认。
大清早,又是冬天,难免会赖床。
二人此起彼伏地打着呵欠起身,皆有点犯困。
隋策比她精神好几分,坐在边上手搭着膝头,侧目望着她笑。
商音披头散发迷迷瞪瞪的,根本不想理他。
“干嘛?”
“我说,公主殿下。”
他掌心托着面颊,歪头揶揄道,“您这夜里的睡相可不敢恭维啊。”
“什么啊。”她不悦,“我又没有磨牙。”
隋策不答,只扬了扬眉峰示意她自己看。
商音顺着对方的视线一低头,发现掌心正摁在那道“楚河汉界”上,迷蒙的眼神登时一清明,立刻做贼心虚地把手撤开。
她理亏地抿抿唇,掩饰性地梳理耳边的发丝,而后想到——
反正承诺打地铺的人也不是她啊,过一下界又怎么了。
如此一琢磨,愈发认为有理有据,便十分高傲地冲他一“哼”,下床梳洗去了。
*
天已经放晴,昨日满空的乌云此刻荡然无余,看样子应该能晴上十天半月。
书生在草丛里捕捉到些许暖意,睁开眼时,日头高挂在苍穹之中,阳光大盛,时辰俨然不早了。
他仓皇起身,夜间风骤雨急,想是冬寒入体,不知不觉自己竟睡了过去。再一打量那西行的车马,只见人与物有条不紊地赶着路,乍然瞧着也分不出是哪位的大驾。
天子的车辇必定有锦衣十三卫护送,他若冒失出现,多半尚未开口就会被当做刺客斩杀。
书生原是打算去寻太子的仪仗,但看眼前这阵势,恐怕太子都启程大半日了,再要追料想追不上。
他在官道旁的密林间尾随了片刻,只片刻,已累得气喘吁吁,体力不支。
毕竟一天一夜未进水米,再加上淋了整宿的雨,连这几步路都是拼了老命。
正愁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时,书生望见一抹大红和一抹大青不紧不慢地开道而来。
那是红彩画云凤伞和青孔雀圆扇,这般规制的卤簿,其后定是公主们的车舆。
他晕沉沉的思绪当下惊人地飞快盘算着。
长公主宇文泠独善其身,胆小怕事,从来都是个守着一亩三分地自扫门前雪的人;四公主宇文笙更不必提,骄奢淫逸,心胸狭隘,听说还喜欢挖人心肝来吃……倒是三公主宇文姝在民间风评颇佳,不仅平易近人,还博施济众,十分的嫉恶如仇。
几番权衡之下,摆在他面前的路便显而易见了。
书生鼓足了勇气,算着长公主的仪仗刚刚过去,便跌跌撞撞奔向了第二辆马车。
“在下想求见公主殿下!”
“小生有要紧之事,性命攸关,还望能见殿下一面!”
“殿下!……”
商音捧着手炉,刚翻完近来各地的要闻轶事,端起一杯温好的热酒想润润喉,面前的帘子“唰”一声给人猝不及防地撩开。
一个满身朔风,寒意冷彻的人轻车熟路地窜了上来,挤到她旁边坐下。
那股冬日苍山似的冰雪之气骤然在狭小的四周扩散开。
对方两手一搓,便动作熟练地顺走了那杯酒,畅快地一饮而尽,点评道:
“嗯,这酒不错,挺甘醇。”
商音把一沓信纸搁下,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儿?”
“不是要盯羽林卫吗?”
“是巡察各处的安防来着。”隋策放好杯盏,“半途遇到陛下,说叫我别老忙公务,回来陪陪你。我没办法啊,只有提前收工了。”
她嘀咕道:“我有什么好陪的……”
“我瞧着也是——嘶。”他坐着人家的车,倒还挺会挑三拣四,“你这熏的什么香,那么闷。”
商音:“我哪有熏香了,分明是煮酒的味道。”
隋策睇眼不信她,“‘郎官清’岂是这个香气?我对酒可比你熟,准是你今早起来又让今秋在衣服上熏了什么……诶,冷死了,给我也抱抱。”
说着捞过商音怀里的手炉。
“喂……”
前头数丈之处。
宇文姝这阵子本就心情恹恹,好容易得到鸿德帝的恩准,向梁皇后求了个请,许她同往行宫,结果出来不到一日,竟染上了风寒,真是祸不单行。
她满腔的郁气无处发,正摁着眉心头疼呢,就听得有人在外大嚷大叫。
“三公主!三公主!……”
禁军的嗓门比来者还要刺耳,高声喝止:
“什么人,胆敢冲撞公主的凤驾,活腻了是不是!”
对方惶急解释:“小生并非歹人,小生是来伸冤的,求求军爷,让我见见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