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留年并没昏迷太久,消失的意识很快归来,只觉喉间一阵窒息,随之而起的,还有熟悉的声音。
“留年哥哥,你别死。”
死?萧留年睁开眼,发现自己的脖颈被一双小手搂得死紧,云繁的脑袋正埋在他颈间,脖子里冰凉凉的,小丫头的眼泪一滴滴流进去。
她大抵是误会了。
“云繁,我没死。”他艰难开口。
云繁猛地抬头,两颊全是被泪水打湿的糊在脸上的发丝,眼里还蓄着未及落下的泪,眸却睁得老大,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这模样看得萧留年想笑,他抬手摸摸她的脑袋:“你留年哥哥没那么容易死……”话到一半,他的手忽然僵在半空。
这是……他中毒以后无法动弹的右手。
他霍地坐起,转动胳膊甩动右手,虽然肩背的伤口仍传来钻心的疼,但手却挥动自如,再一运气,右半身经脉畅行无阻,先前所中蛇毒已然解除。他先喜后惊,狐疑盯着自己的手,心内忖度,莫非是蛛毒所致?毒经有云,世间万毒亦相生相克,以毒攻毒是常有的事……思及此,他再次望向巨蛛,可惜巨蛛已经被他的赤火咒烧得干净,那只紫色小蛛亦被踩烂,一切都无迹可寻。
“嗝。”
一声脆音打断他的思绪,他转头一看,身边的小姑娘已经停止哭泣,不过大抵是哭得厉害,她开始打嗝。嗝了两声,她觉得不好意思,又紧抿住唇,硬生生憋得小脸通红,一双眸水洗般清澈。
这模样任谁看了都要心疼。
萧留年用袖口擦擦她脸上湿痕后抱起她,一边拍她的背给她定喘镇嗝,一边安慰道:“别哭了,我没事。”
云繁圈紧他的脖颈,哽咽道:“哥哥疼不疼。”
声音软绵绵的,叫人心软。
“不疼。”萧留年抱着她往回走,“不过你也看到了,这地方太危险,你切不可像早上那般玩耍。有事可以直接同我说,不要害怕。”
他抓紧时机教育她。
“嗯。”云繁小小声应下,犹豫了一下又在他耳边道,“哥哥,我饿……”
装就要装到底,她一介凡人孩童,几天不吃饭还活蹦乱跳,不合理。
————
哗啦——
水花飞溅,一尾鱼从溪水里被萧留年的剑气挑到地上,鱼尾乱甩。
一连捉了三条鱼,萧留年才罢手。
说来这事又是他疏忽了,还得小丫头开口,他才意识到,对方只是凡人,既有五谷轮回之扰,自然也需要进食。只可惜他辟谷多年,储物袋内早已不备裹腹所用的仙米,里面能吃的只有丹药灵果,但对方是个孩子,他的丹药灵果仙力太足,她凡人身躯承受不了,无法服用。
想要喂饱她,他只能用凡人的办法。
可是食材易得,但烹饪却难。萧留年从小到大,都没沾过人间烟火。他本出身清贵之家,幼年是锦衣玉食的小公子,从不曾愁过吃食,入了浮沧山门,又是全师门唯一的道祖亲传弟子,更无人敢怠慢,吃食这块亦没愁过,再加他天资聪颖,很早就筑基正式辟谷,更加无需理会这些,是以如今面对一条鱼,他犯了愁,不知从何下手。
云繁坐在溪畔的石头上,手托两腮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面对这样的目光,他深吸口气,一手拿着插好木枝的鱼,一手打个响指,姿势帅气地弹出一团火。
“哇——”云繁眼眸随着那团火睁大,眸中写满崇拜和期待。
然而没等她的声音落下,那条鱼不出意料的焦黑成炭。
云繁的“哇”声戛然而止。
萧留年尴尬地扔掉黑炭般的鱼,道:“我再试试。”
他不死心又试一次,可依旧将鱼烤成焦如黑炭,如此反复两三次,好容易才有条免强入眼的鱼,他才递给云繁。
云繁看着那条鱼也犯难。按理来说她装的身份现下应该抱着这条烤鱼狼吞虎咽才对,但是对不起,她实在下不去嘴。萧留年好不容易烤出的这条鱼,虽然没有烧成炭,但表面焦黑发糊,看着便难以下咽,她碰都不想碰,更别提吃了。
“算了。”萧留年看出她的为难和隐约的嫌弃,及时把鱼收回,“你忍一会,我去给你摘些果子吧。”
“等等。”在他转身之际,云繁拉住他衣摆,“留年哥哥帮我生堆火,我来吧。”
“你?”萧留年看着身量不及自己腰的小女娃,迟疑道。
云繁拍拍胸:“我可以的,我烤过甘薯、山药蛋、蝗虫、田鼠……”
她如数家珍般报出一大堆东西,却听得萧留年眉心渐凝,有些是贫苦人家常吃的,有些却是连凡人也不吃的食物。
“小云繁,你到底是哪里人?”萧留年再次问道。
他无法想像,这么小的孩子,都经历了什么?
“我是雁霞关鹊县人。”她垂下头回道,清亮的眼眸被遮,只在面颊落下一道阴影。
萧留年倒抽口气,既便他素来不问凡间之事,也清楚地知道,雁霞关离此地约有百里,乃是凡间两国边境,而眼下两国正在交战,作为边关的雁霞首当其冲成了两军对垒的战场,战事绵延已有一年之久。
战火之下,尸殍遍地,邪祟大起,浮沧山已经派出一大批弟子前往镇魔。
而眼前这个粉雕玉凿般的小女孩,就来自那个尸殍遍地的人间地狱。
作者有话说:
榴莲哥哥要多学习下带娃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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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谎言
谎言,讲究九真一假。
这是很多年以前,云繁初涉仙途时一位前辈传授的经验。
一个谎言,不能从头假到尾,需得真假掺杂,真话越多,就越会叫那假话显得真实,叫人看不出虚实。
云繁行走多年,深以为然。
她向萧留年胡诌的来历,大部分是真的。
这世上真有雁霞鹊县这个地方,那里两国交战也是真的,她来自兵荒马乱的村镇,从尸骸堆里爬出来这件事,也一样是真的。
但两件事加在一起,就是假的。
她不是鹊县人,她口中的故乡,是两百年前的边陲小镇。
凡间两百年,已可沧海桑田,那个被战火缭绕的小镇,早就荒芜湮灭。
篝火熊熊燃起,白烟袅袅而升,萧留年将剔好鳞剖去内脏串好木枝的鱼递给她,看着云繁小小的手攥着木枝,驾轻就熟地将鱼置于火上翻烤。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天晚上很闷热,阿娘给我和弟弟打扇,哄我们睡觉,阿爹在灯下记账,哦……我阿爹是开酒肆的。忽然间,外面就吵闹起来,阿娘把我和弟弟叫醒,阿爹提着刀站在床前……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阿娘拉着我们往外走,可是打开门外面很乱,来了许多骑大马的人,手里拿着刀,见人就砍。阿娘就把我们推回家藏到酒缸里,她用泥糊了我的头面,哭说若能活下去,日后莫叫人看出我的模样,容易招坏人……”
云繁的脸被火照得透亮泛红,眼眸专注地盯着那条鱼,一张小脸漂亮得不真实。
萧留年回想起在祭台初见她时,她整个人被泥浆糊得彻底的模样。她母亲说得没错,哪怕逃过屠城之命,这张脸庞也会轻而易举给她带来灾难,越是年幼,这灾难越可怕。
“那些人闯进院子,阿爹为了保护阿娘,提着刀上前,那些人的刀就扎进阿爹胸口……”说话间,她猛地闭上眼一缩,仿佛被血溅了满脸般。
萧留年坐在她身畔,见状揽住她瘦小的肩膀:“小云繁,别说了。”
他不该叫她再回忆起这些。
云繁只是在演戏,但演着演着,想着想着,虚实交替的谎言却又将她带回那一天。
两百年了,其实她已经记不起母亲的模样,只记得她发髻上戴的那朵绒花,在逃亡时掉落,被一脚踏进泥泞。
现实远没她编得那般美好。
贼兵的偷袭来得那么突然,马蹄的声音踏响长夜,尖叫声划破寂静,火光冲天而起,将黑夜烧红,婴孩的啼哭、妇人歇斯底里的挣扎、男人的怒吼,通通都被刀光剑影斩断,只有血,在地上流淌成河。
而她……在父亲冷漠的眼眸中,被她的母亲从逃亡的马车上推下,她踉跄着爬起,用尽全力追在马车后面,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与被母亲搂在怀中的幼弟。
马车太小,人太多,而追兵太凶,他们必需放弃,所以,他们留下了承继香火的弟弟,留下了两大箱沉甸甸的金银,却留不下一个五岁的女儿。
她被父母遗弃在兵荒马乱的战火中。
是家里的乳娘将她扯回屋中,在最后关头用泥浆涂满她全身,含着泪告诉她:“若能活下去,日后莫叫人看出你的模样,容易招坏人……”
而后,凶神恶煞破门,乳娘冲了出去。她听到乳娘凄厉的尖叫与裂帛的脆音,还有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她不想听却又不敢捂耳,怕听不到乳娘的声音,可乳娘的声音还是渐渐变小最终没了声息,而上天也并未眷顾她,他们发现了满身泥浆的她,嫌脏。
在她转身逃跑时,一支羽箭飞来,扎进她后背。她应声而倒,只听到他们哈哈大笑的声音。匆促的脚步踏过身畔,再没人来看她一眼。她痛苦地躺在地上,看着自己的血流了满地,最后陷入绝望的黑暗。
她以为自己死了,但她又醒来。
醒来的时候,整个村镇已经静无人声,除了闻着尸香聚集来的乌鸦和秃鹫……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没死,只是知道从那日起,后背的箭伤处就多了道血纹,是她的蛟蛟——烛蛇之印。
印之何来,她也无从得知。
她从尸骸堆里爬起,浑浑噩噩地走着,镇上所有的补给都被那伙贼兵抢得干净,她饿极了要么就从死人堆里翻吃的,要么就掘地三尺刨吃的。那段时日,为了活着,她什么都吃过,饿得两眼冒金星的时候,她甚至动过吃死人肉的心……孤魂野鬼般活了两个月,她被一个路过的拾骨老道给捡走了。
老道是个法力低微的散修,穷得叮当响,带着她不是日行一善,只是要个打杂跑腿的随从,她跟着他学会做饭浆洗缝补,学会招摇撞骗。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虽然累,温饱却尚可保证。
三年后,她被老道以三十枚下品灵玉的价格卖进媚门天妩。
那是她第一次踏足修仙界,虽然是个媚门,她依旧被迷了眼。天妩的仙君见到洗净后的她,为她容颜所惊,有意收为弟子,便将她留在身边悉心教养。
她在天妩上的第一堂课,不是天地灵气,不是运气打座,而是武器——一个人的武器。
眼睛是武器,泪水是武器,语言是武器,甚至就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是武器。
这武器,无关男女,是人与生俱来的本钱。
而她幸运,本钱非常足。
她学会如何哭,何时哭,怎么哭最美,怎么笑最动人,眼神眉毛乃至嘴唇,任何一个细微表情,要如何打动人心;学会如何骗人,如何将谎话和情话说得动听无比,却心如冰石……
再后来,教她修行的仙君被仇人焚去元神,天妩如鸟兽散,她被天妩仙君的仇家带走,在那人身边呆了三个月,最终用在天妩学到的东西杀了对方,算是报答天妩仙君这半师之恩,而后夺了那人秘宝,从此踏入仙途,成为西洲散修之一,以山“幽澜”自号。
她学会了如何打动人心,却不想成为取悦他人的玩意儿。
要做,就得做那个被别人争相取悦的人。
神仙不救世人,要想救自己,那就成仙,亦或为魔。
绵长的回忆至此终结,她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并不是同一件事,但这并不妨碍她颠三倒四的童言童语俘获萧留年的怜悯与温柔。
萧留年自她略为混乱的表达里听出历历在目的画面,那些回忆,如同烙痕痛烙在心,却又被时间磨得麻木,不再大悲大恸,化成日复一日的沉默。
难怪,她在生死关头之时,显得那般安静,与祭台上其他孩子的慌乱截然不同。
他垂眸轻叹,一手搂着她的肩,一手已经替她接下烤鱼的动作,慢条斯理地翻烤着鱼,不用法力,不用道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