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织,那姑娘醒了吗?”
正在扫院子的丫头看见掌柜回来了,连忙收起昏昏欲睡的模样,脆声答道,“醒了,在屋子里喝粥呢。”
胡月进去时,平安正皱着眉有一搭没一搭地搅拌着碗里的白粥,见到掌柜,微微推远了瓷碗,恹恹道:“没胃口。”
胡月拿丝帕裹住手,轻轻探了她额头的温度,好声劝慰,“烧是退下了,却不能吃太刺激的,有人临走时特意叮嘱的,你就把粥吃了,省得后面再饿。”
兴许是昨夜盖了四床厚被子,发了一身汗的缘故,今早起来确实热退下去了,只不过身子还是酸疼的,手腕也有些不适。
她自然不知道昨天真的发生了什么,可胡月心里稍微清楚些,李殉常年在边关,身边很少有姑娘家,这次能把姑娘带到她这里,恐怕是当真了。
看着这么娇嫩的小姑娘,胡月叹道,“你怎么不问问把带你过来的人呢?”
平安恍惚有些印象,但不清楚,“他怎么了?”
“四更时就敲响了我房门,说是有急事走了,托我先照顾你。”
心里漫上些奇异感,平安拢了拢耳后的碎发,突然想到什么,“他叫什么名字,是什么人,怎么会待在驿站外的地洞里?”
胡月想起李殉戴着的那张鬼面,知道他无意透露自己的身份,再叁斟酌还是选了最稳妥的说辞。
“言畏,江湖游侠。再细的,姑娘就要问他自己了。”
言畏好戴鬼面,武功绝世,只在江湖上出现过那么一次,可声名却就此传世。
据说是江南梅子黄时,言畏独战鬼窟七十六个恶徒,救下一城妇孺,便往西北去了。
有人说他去参军报国,也有人说他本来就是守边军的人,但更多却说言畏本就是异族人,生性肆意果决,行事勇谋并济。
细雨霏霏,苍寒入骨。
戴着草帽的少年郎面目肃杀,高高扬起马鞭,枣红的千里马疾驰如飞,可他仍然觉得跑得太慢了。
“驾——”
赶在日落前进了皇城,没过多久就是宵禁了,李殉怕惹上巡城的士兵,将千里马随意放在一个隐蔽的地方,就摸去了陆家府上。
他在京中好友不多,陆决这小公子算一个。
矮墙还是记忆里的模样,他一跃而上,跳下去时带起一阵风。
一声怒喝响起,“何人在此!”
李殉转头,就见廊下灯火通明,身披大麾的少女神色不安地望着他,而说话的显然是她身旁的婢女。
一刻后,锦衣玉冠的小公子匆匆到了这个院子里,先是仔细安抚了被吓到的阿姐后,才神色复杂地看向李殉。
“走正门能断条腿?你莫不是对我阿姐有何企图?”
陆决一向嘴毒,李殉坐在高高槐树枝头,遥目望着皇城,“我回来见我未婚妻子,你阿姐还是留给自己吧。”
那女子眉头微皱,见此人真是陆决的友人,便低声道,“阿决,带他去你院子吧,我有些疲累,先进屋休息了。”
陆决点头,目送阿姐回了屋,才说道,“走吧,去我那里。”
两人对案而坐,府中奴仆上了茶点纷纷退下。
李殉心里急切,“上月你同我修书,说陛下有意为我赐婚,是宫中的哪个公主?我想先见见……”
他其实有些私心,先前是天家赐婚,对未婚夫人满是好奇与期待。可自从与阿和有了亲热,他就想看看这未婚夫人到底如何,若是实在看不过去,他就回去找他的阿和。
不过皇家的公主,大多是养了一身娇蛮性子的,李殉常年在边关,肯定受不了。
这样想,还是阿和好。
陆决不紧不慢道,“陛下先前确实有意将平安公主许配给你,可是李殉,你有没有想过陛下此欲何为?”
闻言,李殉点头,“陛下借用公主赐婚,你今日又说是平安公主。我在边关都听说这平安公主是最受宠的,可见是想许我驸马之位,收回兵权。”
“前年老将军去世,从你接替兵权开始,大守边门,击退外族,甚至打下敌军五座城池,定下十年不战之约。陛下是觉得边疆安稳,想要卸你的权。”顿了顿,陆决摇头叹道,“未免太寒将士的心。”
陆决虽是世家公子,可并没有骄奢淫逸的坏习惯,反而饱读诗书,认人知事,样样做的好。
文人看朝堂看得最透,李殉却毫不在意,“仗都打完了,我也到了成家之时,这不两全其美吗?陆决,从前我同师父回京,与你接触的最多,你难道不了解我吗?我并非贪恋权势之人。”
陆决了解李殉,可正是因为了解,才害怕李殉心有不服。
李殉是不知老将军哪里捡来的孩子,从小练功必得争最好,就连到了皇城也从不怯场,锋芒总是太过。
“也罢,你能想开便最好。”
第二日,陆决托皇城的好友们打听了几道,才拿到消息,心头顿时一惊。
进了院子,李殉正在练剑,所过之处片叶不留,实在残忍。
“李殉……”
剑入鞘,李殉急忙过来问道,“怎么样,平安公主的宫殿位置打探到了吗?”
陆决脸色凝重,摇摇头,“平安公主本是要去浮云皇寺觐见皇太后,可是在林平驿站不见了。消息本封锁的紧,但我认识一个皇子伴读,这也是他无意中听到的。”
林平驿站?
李殉突然想起什么,一把抓住陆决的手,“你可知平安公主叫什么名字?”
公主的闺名怎么能轻易知道,他问的奇怪,陆决勉强道,“我再给你打听打听。”
“你去问,平安公主是不是叫刘和。”
下午,陆决出去了,李殉坐在藤椅上只觉得命运弄人。他既希望阿和是平安公主,这样他就不算辜负未婚夫人,可以同她成婚。又不希望阿和是平安公主,因为她看起来并非是受害,而是……
逃婚。
傍晚时分,陆决回来,一进门就将一个信封丢到李殉手里,“平安公主的姓名与生辰八字,宫里服侍过公主的老嬷嬷亲口说的。”
李殉从柜子上跳下来,拧着眉头拆开信封,一眼就看见刘和二字。
“阿和。”
他轻轻唤了一声,抬头时眼底似乎烧起了莫名的火焰,却让人看着有些难过。
陆决觉得奇怪,探头看了看信里的字,“果真叫刘和,你怎么知道的?”
已是深秋,这少年将军穿得单薄,坐到了窗框上,看着皇城的方向久久不语。
夜色勾勒背影,只觉得孤寂冷然。
半晌,陆决已然将半壶茶水喝尽,李殉突然转过头来,漠然低语,“倘若真是与她的缘分,该结时自然会结。”
管她是不是逃婚。
阿和命中注定就该是自己夫人。
陆决握茶杯的手一紧,叹气道:“随你吧。”
——
平安总在噩梦里惊醒,休养了一段时日,身子已大好,可那梦里的血腥味似乎在她睁开眼睛后缭绕到了现实里,扶着床榻呕了小一刻才止住。
浑身冷汗,如同刚从池水里捞出来一般,平安十指攥紧被角,刚要冷静下来,冷不丁窗口跳进来一个人。
她勃然大怒,当即低斥,“何人造次!”
身影顿了顿,径直来到了床榻边,那人将手伸进薄被里,没等平安反应过来便已经紧紧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是我,”他安抚道,“我是言畏,没想到这个时辰你还没睡。”
平安蹙眉,费劲想把手抽出来,却不敌少年的手劲,不由脸色不善,“松手。”
他不肯,没有动作,平安沉声道,“言公子虽然于我有恩,可到底男女有别,这般举止实在不妥。”
李殉只觉得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一团汹涌的江潮,能将人的心整个淹没,退开后又怅然若失。
不想松,可夜视极佳让他清楚地看到怒目圆睁的小娘子,即使这般盛怒,但公主的仪态仍然维持地很好。
喉结动了动,他沉默地收回手,拈了拈手指,玉脂般柔腻的触觉还残留着。
少年声音喑哑,“前些时日……我有事去了皇城一趟,给你带了件小玩意儿。”
听到皇城,平安讶然一瞬,借着窗外的月色,见他扯过腰间的袋子,从里面掏出一尊……泥人?
她残怒未消,冷着脸蜷坐在床角,眼神里透着警惕。
李殉把泥人举起来,黑漆漆的鬼面上苍白线条的眉眼似乎诡异地在笑,“师傅照着我的样子捏的,还上了彩,瞧着逗趣极了,送给你。”
平安默了一瞬,不成想他还有如此童稚的一面。她侧了侧头,板着脸,“多谢公子,你放桌上便是,我很欢喜。”
快要及笄的公主,即便不着锦衣华服,素白一张面也是美极了。
可怎么瞧都与她口中的欢喜二字搭不上边。
李殉依言照做,冷不丁听到一声自言自语。
“好容易噩梦破了,再睡恐怕又得做噩梦。”
他眉头皱起,俯身望着平安。平安想他许是听到了,有几分心虚,可随着他越来越靠近,鬼面都要贴到脸颊上,她猛然看清了他一双眼,惊得大力推了他一下!
李殉没有防备,直接倒在了床榻上,好半晌没有动静。
回过神来,平安只觉得荒谬,她低着头,声音发抖,“抱歉言公子,我不是故意的。”
只是那一瞬间觉得那双眼像极了李殉。
噩梦照进现实,换做任何人都难以自控。
李殉从床上爬起来,见她抖如筛粟,语气微凉地落下一句话,“看来你真是怕极了我,也罢,不打扰你了,好好睡。”
说完便身影飞掠,跃进窗口外的月色里。
平安适才松了口气,目光转向桌上的彩塑泥人,虽佩戴鬼面,可确实憨态可掬。
才不是李殉,言畏是江湖游侠,到底还是有人情味的。
在小道上走着走着,唇边蓦然溢出一抹血,铁锈味遍布口腔,李殉只得摘下鬼面,抬指擦去,目光冷肃。
树木丛生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来,黑色劲装,同色抹额,朝着李殉行了抱拳礼低声开口,“禀报将军,大军目前行至番岗,预计七日后抵达皇城。”
李殉点了点头,“江持呢?”
“江大人知道您提前返回皇城,有些担忧,但还是尽力稳住军心,称您抱病休养,不宜出面。”
大军里少了首将,江持随便扯的借口,少年将军征战沙场,只有受伤,生病倒几乎没有。
罢了。
李殉挥了挥手,那人便退下,他站在月凉如水的山中小院里,长风漫漫,怎么也吹不散少年眉心的沉重。
“阿和,阿和……”
阿和,这七日你只是普通的姑娘刘和,而我是江湖游侠言畏,相处着,也许再见面,你就不会想逃婚了。
要知道,公主与将军的婚事,怎么说都算天下美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