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宫时坐的是宁扶疏的厌翟车,出宫自然也是二人同车同行。
可已然走出大殿许久,周遭只闻雨声滴答,身后并无其他人的脚步声响,顾钦辞不禁回头看。
宁扶疏站在殿檐下,层层雨幕恍似水晶帘迷蒙了顾钦辞的视线,看不清那道绯红如天边霞云的身影脸上是何种神情,随身伺候的琅云和琳絮更是不知去了哪里。只见她正抬头仰望天空,许久不朝前迈步的身姿透出踌躇犹豫。
顾钦辞这才反应过来,金陵城中金枝玉叶的贵人是不能淋雨的。
真麻烦。
他心中低骂,人却已经转身拾级而上。
他快步走到她面前,真切瞧见宁扶疏娇瘦身形似乎微微颤抖着,两撇细长罥烟眉拧向中间,密布阴云成了她眉间愁云。再细瞧那额前碎发笼上细细薄汗,透粉胭脂遮不住脸色苍白。
殿下怎么了?顾钦辞狐疑反问。
方才在殿内还好好的,突然间反差这般大,总不能真因为溅了两滴雨就要死要活的吧?
宁扶疏长睫低垂,没说话,缓慢摇了摇头。
顾钦辞眼尖,立刻看出她朱唇下的牙关紧紧咬合,仿佛正强忍着某种痛苦,没法张开嘴巴。
突然,宁扶疏手臂向前抬了抬,广袖下五指微屈,似想抓住什么。而兴许觉得面前人不是琅云或琳絮,也不是黄归年或宫里其他宫女太监,贸然攥住顾钦辞很容易惹他生厌。
手臂在半空倏悠转了个弯,扶住身侧金柱。
她几乎将半身重量都靠在了柱子上。
顾钦辞下意识往前递的手顿时僵在半空,莫名有些许尴尬,他眉头蓦地蹙起。
好歹是堂堂长公主,怎么会这么不识货!分明自己这么大个人,就活生生站在她面前,要力气有力气,要温度有温度,哪里不比又冷又硬的柱子强?做什么舍熊掌而取鱼,显得他这个驸马爷很没用一样!
顾钦辞忿忿然,开始抽解腰封。
他脱下被雨水淋湿的外袍,内里打底的白衫尚且干燥,掸了掸披到宁扶疏双肩上。
而后在宁扶疏面前屈膝弯腰,蹲下身子,冷着一张脸言简意赅:上来,臣背你走。
背脊覆来女子轻柔无骨的身躯,这对常年行军打仗、身负千斤重的顾钦辞来说恍若无物,毫不费力地轻松站起来。刹那间,他仿佛嗅见一缕淡淡茉莉花香,自背后飘散。
顾钦辞望着前路雨帘潇潇,心想,他这样做,只不过是见宁扶疏被疼痛折磨着,身边又无人伺候,可怜得紧。
而他,颀长身姿挺立,站在她面前,漆黑眼眸含着居高临下的意味,漠然俯视她发顶珠玉点翠华丽,鼻梁却渗出虚弱细汗。
换他高高在上,施舍给她帮助。
顾钦辞又给自己的行为找好了理由,脚下步子渐快。
这晌雨势不大,九十九级台阶于顾钦辞而言也不长,马车就停在下头,应当不会让娇贵的长公主淋雨受寒。
驸马爷这是在做什么?!倏尔,一声惊呼穿过雨幕。
顾钦辞双手挽着宁扶疏的膝盖,腾不出空擦拭被雨水模糊了视线的眼睛,遂继续往前走了两步。
驸马爷是要害死殿下吗?!更洪亮的喊声在耳畔炸开,甚至破了音,伴随着步伐急促,踩踏过水滩。
琅云小跑到他面前,踮起脚尖将油纸伞在宁扶疏头顶撑开,而琳絮身后跟着八名内侍,肩扛凤辇。
两人不约而同齐声道:请殿下乘舆。
作为贴身婢女,她们二人比谁都清楚,每逢雨天,长公主那双腿就钻心刺骨地疼。但凡她能使得上劲儿走路,也不会劳顾钦辞大驾背她,所以这话分明是说给熙平侯听的。
要他识趣儿,将长公主放下来,免得招来陛下闹不好看。
顾钦辞抬眸看向眼前那驾奢贵胜过皇后礼制的凤辇,箱饰翟羽,络带为帘,革缠锦帷作顶,若坐于其上,定是丁点雨滴都淋不到,比被他背着前行条件好太多。
可什么叫他要害死宁扶疏?
女儿家那细胳膊细腿都在他手里握着,他若真有杀心,只需稍稍用力,就能拧断宁扶疏不盈而握的脚踝。甚至捏碎腿骨,直取性命,哪用得着这般费劲。
顾钦辞幽深眸底一片冰冷,但他手中动作却格外轻柔,小心翼翼避着风雨,将怀里人抱上凤辇。
恍若他身上同时有冷暖两种温度矛盾地碰撞着,融合着,竟丝毫不违和。
琅云连忙掸开随油纸伞一道拿来的水貂绒毯,盖在宁扶疏大腿与膝盖,再放上一个汤婆子。
忙里忙外地一顿操作,看得顾钦辞嘴角抽搐,如若寒霜的面容崩出裂缝。他转头望了眼宫廊两侧的芭蕉油绿,虽然今日下着毛毛细雨,但确实是立秋伊始,天气尚暖。这就用起了汤婆子,会不会太夸张。
宁扶疏坐上轿辇后霎时感觉舒服了许多,手炉的融融暖意传进肌底,沿血液流淌。她对顾钦辞道:本宫今日宿在宫内,侯爷自行乘马车回府罢。
语讫,琅云当即拔声高喊:起
雕龙画凤的步辇渐渐融入雨幕,朦胧远去,萦绕鼻间的淡雅茉莉清香也随之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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