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不是真的,冯堇心里都有了些许安慰。
几日后,却还是听到了纪煊身亡的消息。
她心里悲痛至极,却还是只能随国师出发去往灵州。
一路颠簸,又心神俱伤,每日都变得更加消瘦,只怕到了灵州,她连拿凿捶的力气都会没有了。
不过,就在这时,竟得知纪煊非但没死,还因西北边关空虚、突厥趁机入侵,和纪岷谈和了。双方各出十万大军前往西北边关支援,共同抗敌。
冯堇一颗心瞬间又活了过来,这才没再继续消瘦下去。
等到了灵州,来到贺兰山脉,看到那座初具佛形的大山,她不由被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给震惊到了。
若能将这座大佛雕刻完成,便可传世千年,还能在史上留下青名。
本来她并不想帮纪岷雕刻这尊大佛,成就他的‘圣德’,只想着拖延敷衍一下,但看到这座初具佛形的大山时,她犹豫了。
她自幼学习雕刻佛像,若能用自己毕生所学完成这样一尊旷世大佛,将是她此生最大的成就,这对她而言,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无关名利,无关皇权,无关恩仇,亦无关信仰。
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和人类的智慧结晶融合到一起,成就天地间的艺术,这本身,就是一件,让人无法拒绝的事情。
冯堇当即决定,全心全意,好好完成这一尊大佛。
此行,纪岷指派了许多工匠随他们一起过来。
冯堇带着工匠们忙活了好些天,才完成丈量,绘下图纸,又和国师一起商量,几经修改,根据大山本来的样子,最终定下了这尊大佛的形制。
一切准备工作做好后,由工匠们进行粗刻,再由她来做精细的雕琢。
纪煊亲自带着十万兵马赶往西北边关,途径灵州时,他让人暂时冒充他,自己则带着一队精兵去了趟贺兰山脉。
他刚解完毒清醒过来时,第一时间想要冲回京城,但得知阿堇非但没死,还被国师保了下来,将要前往灵州雕刻大佛,才按捺下来,将计就计,放出自己身亡的消息,准备暗中布置,打纪岷一个出其不意。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五十万大军在丰江对峙,导致西北边关空虚,突厥提前入侵,他思虑再三,还是选择了和纪岷暂时谈和,先共同抗敌,等击退突厥,再来解决彼此的恩怨。
到了贺兰山脉,纪煊远远地便看到,那初具佛形的百丈高山上,一名身形瘦弱的女子正背着竹筐攀着绳索从山顶而降,一阵风吹来,绳索轻晃,女子也跟着摇晃起来,像是大海里一艘飘摇的孤舟,又像是孤零零悬挂在夜空上的一轮弯月。
但她紧紧握着绳索,待到风停,才缓速降到大佛的肩上,拿出竹筐里的凿捶开始凿刻起来。
纪煊骑马飞奔到山下,提起轻功攀着绳索登上大佛的肩膀,他看着她消瘦的背影,一时心疼不已,若不是因为他,她也不用冒这么大的险吃这么多的苦来雕刻这座大佛。
冯堇察觉到有人爬上来,还以为是下面哪个工匠上来了,一回头,却看见风尘仆仆的豫王。
她心下一喜,连忙放下凿捶,快步走了过去,仔细打量了下他,见他脸色虽有些疲惫,但气色还不错,便问:“殿下身上的毒可都解了?”
纪煊点点头:“说来也怪,那毒当时看着凶险,但过了一夜,竟无碍了。听大夫说,许是我的体质与那毒相克,或是我之前服过解药,才会如此。”
“看来是天佑殿下了。”冯堇庆幸道。
“不是天佑我,是你救了我。”纪煊永远不会忘记那日她为了救他大胆挟持纪岷的样子。
冯堇不欲再提当日之事,毕竟那日他亲眼看到太后的亡体,她转移话题道:“殿下怎么来了这儿?”
“我带兵去凉州抗敌,途经灵州,便过来看看你。”纪煊说着犹豫了下,还是问了句:“你,可愿跟我走?”
他本是想来带她走,把她藏到一个纪岷找不到的安全之地,但看到她身上那蓬勃的生命力和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时,他才知道,她来刻这尊大佛,并非全然被逼迫,她是真的发自心底地喜欢做这件事。
冯堇犹豫了下,还是摇了摇头,这尊大佛她既然开始刻了,便要有始有终。
纪煊明白了,没再劝她,既然这是她真正想要做的事,他就应该支持她。
军情紧急,纪煊没有停留太久,两人说了些话,临走前,他将她抱进怀里,又亲了亲她的额头,才松开她,顺着绳索下了山。
冯堇站在大佛肩头,遥望着山下他骑着马渐行渐远的背影,默默挥了挥手。
他此去是放下深仇大恨,去沙场保卫国家,而她留下来,也是抛下一切恩怨,追寻自己的艺术之路。
他们各自为了自己的追求而努力,即便相隔甚远,但心却是在一起的。
两个月后,豫王被围困凉州的消息传来,而原因,竟是纪岷临时变卦,突然撤兵,只留了豫王那十万兵马对战突厥三十万铁骑。突厥铁骑本就骁勇善战,如今以三对一,豫王如何抵挡得住?
冯堇一时心急如焚,却又想不出法子来救他,她痛恨纪岷的无耻,却根本无能为力。
想来想去,她只想到了一个办法。
大佛虽未雕刻完成,却已初见雏形,附近的村民过路的商客每到初一十五都会过来朝拜。
今日是十五,许多村民商客正在山下烧香朝拜时,突然,大佛的双眼开始流下血红的眼泪。
此乃大凶之兆啊!
香客们顿时乱成一团,这时,人群里有人高呼:“今上弑父弑母、残杀忠臣、勾结外敌、坑害大梁无数子民,今日大佛流下血泪,是佛祖降下神谕,警示天下人,失德暴君不配为帝!”
“失德暴君不配为帝!”
渐渐地,许多人都跟着喊了起来。
冯堇站在人群中,双手合十,心下暗自祈求佛祖的宽恕。
其实,大佛没有流下血泪,而是她提前放了两窝红蚁在大佛的两只眼眶内,又提前在大佛眼下抹了红蚁喜欢的汁液,这才有了今日众人所见之景象。
待人群散去,将消息传开,纪岷派人来查,红蚁早就散去了,留不下丝毫痕迹。
十五之后,冯堇如常雕刻大佛,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大佛流血泪一事飞速地传到大梁各地,一时间,民怨沸腾,甚至有许多平民结伴赶往凉州支援豫王。
而冯堇终于等来了纪岷派来调查的人,她十分平静,别说他们查不出来什么,即便真的查出来什么,她也不在乎。
纪岷的人调查了几日都没有查出来什么,便离开了。
但,几日后的深夜,突然,地动山摇,她匆忙从山下的木屋里跑出来,跟着国师等人跑到远处,眼睁睁地看着她们为之辛劳了数月的大佛轰然倒塌。
“这是,地动了?”有工匠问。
“不,这不是地动,像是有人用炸药炸塌了这座山,我闻到了硫磺的气味。”另一名工匠答。
“确实,我见过地动,跟这个不太一样。不过,是谁这么大胆,竟敢炸了大佛?”又一名工匠疑问道。
这名工匠说完,众人全都沉默了,大家都猜到了是谁这么大胆。
冯堇亦猜到了,大佛流血泪一事对纪岷影响甚大,她早就猜到他会有所举措,不过,她万万没想到,他会选择直接炸掉大佛!
第九十六章
大梁尚佛, 这座天然佛山早就成为了万千百姓心中的神谕和寄托。纪岷竟然敢直接炸掉这座佛山,哪怕他昭告天下说是地动所致,百姓们也未必会相信。
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他能压得了一时的流言, 还能压一世么?
看着自己和国师工匠们数月的心血一点点崩塌, 冯堇感觉自己的心也在滴血。
大佛崩塌, 冯堇和国师被宣召回京。
回京的路上,冯堇能明显感觉到,民怨愈发沸腾,让纪岷遵循佛祖谕旨退位让贤的声音越来越多。
等到了京城,冯堇和国师被纪岷召见, 问询了大佛血泪和地动之事, 两人‘如实’答了之后,纪岷竟没有为难他们, 放了他们回长明宫。
但随着民间声音愈演愈烈, 甚至多地佛教信众造反起义后,纪岷竟一怒之下,将佛教归为□□,关闭了全国大大小小许多寺院,大肆搜集佛经典籍进行烧毁, 甚至下令不许民间再信佛,若发现有私设佛龛的, 全都按谋逆之罪论处。
就连国师也被褫夺国师封号, 下了狱。
侍卫们来抓国师时, 冯堇正和国师一起在山里挖坑藏佛经典籍, 看到侍卫们过来, 国师第一时间让她躲了起来。
国师临走前, 对着她所在的方向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了几个字,之后便被抓走了。
冯堇大概能看出,国师说了鲛云纱三个字。
鲛云纱是太后之前赏她的,一直放在长明宫。国师被抓前突然提起鲛云纱是何意?难道鲛云纱里藏着什么东西?可她上次分明检查过,里面什么也没有。
冯堇现在不敢露面,更不敢进宫,否则一定会被抓起来。她只能悄悄找到杨柏轩,请他帮忙去长明宫找到那匹鲛云纱带出来。
杨柏轩不负所托,冯堇将鲛云纱打开仔细检查了一番,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她百思不解,最后将目光落在了装鲛云纱的长木盒,这个木盒她之前敲过,没发现什么暗格。难道是什么更精巧的机关?
冯堇想了想,直接找了把斧子将木盒劈开,才发现其中藏着一道圣旨,而这道圣旨竟然是先帝遗诏!遗诏中写明要废黜太子,将皇位传给九皇子纪煊!
原来,先帝临终前真的立了遗诏,只是不在他们先前以为的俞太师手中,而是将遗诏交给了太后保管。
可太后当时许是心软,不想废黜养子纪岷的太子之位,便没有将遗诏拿出来。
等到纪岷露出真面目时,纪煊尚未成人,太后为了保护纪煊平安,更不敢告诉任何人先帝立有遗诏之事,而是想等到适当的时机再将遗诏拿出来。
可惜,太后没有等到合适的时机,只借着赏赐名义,将遗诏暗中交给了她。
有了这封遗诏,或许就可以解除纪煊被围困凉州的困境,也可以救国师出来。
不过,这份遗诏虽是真的,但能不能让百官相信,让天下人相信,关键得看拿出这份遗诏的人。
冯堇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最合适,那就是崔太傅,他是三公之一,虽已半退,但无论在朝堂上还是在天下学子心中,都有很大的影响力。最重要的是,他为人正直,如今这种情形,有了先帝遗诏,兴许他愿意出来振臂一呼。
冯堇让于是假扮成杨柏轩身边的小厮,随他一起去了太傅府。
见到崔太傅后,她没有试探,直接将先帝遗诏拿了出来,崔太傅也没有辜负她的信任,直接应了下来。
翌日,当崔太傅在朝堂上拿出那道遗诏时,纪岷竟直接将崔太傅下了狱,连同为崔太傅求情的数十位大臣,也被抓了起来。
正当冯堇忧心接下来该怎么做时,本该被围困在凉州的豫王,却突然带着五万大军兵临城下。而因着遗诏之事,一些守城将领直接打开城门放了豫王进来。
纪岷得知纪煊带着兵马长驱直入,心知抵挡不住,只能带着人仓皇而逃。
纪煊一路追击,将保护纪岷逃跑的谢兴筵一箭射死,一直追到杜水行宫。
正当他疑惑纪岷怎么会逃到这避暑的杜水行宫时,却见纪岷拿剑挟持了一名妇人出来,而这名妇人,竟然是他以为早已经死去的母后!
“纪煊,朕劝你立刻退兵,否则,朕就真的杀了你的母后!”纪岷威胁道。
纪煊手中的弓箭正要放下,却听母后大声喊道:“煊儿,杀了他,不要管我,杀了他!”
正当纪煊犹豫时,却见母后直接将脖颈往纪岷手中剑一撞,他心中一惊,千钧一发之时,纪岷竟主动将剑挪开了。
纪煊抓住时机,一箭射向纪岷的咽喉,而后飞奔过去将母后救下。
纪岷捂着喷血的喉咙倒下,他试图往母后方向爬了爬,她却在纪煊的保护下退远了些,她看他的眼神里,没了慈爱,也没了柔情,只剩下仇恨、警惕、嫌恶、恶心……
“千蕊,临、临死前能见到你一面,我真、真的很开心。我死、罪不足惜,只求你,能留下我们的孩子。好不好,心心……”他哀求道。
纪煊看到母后微微隆起的小腹,顿时大怒,抽出剑来,走过去狠狠刺向纪岷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