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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话内容猜也猜得到。
    许应元的父亲诬告弓裁缝一家,害死四条人命,若诬告罪成立按律将被判处凌迟。他可以不管父子亲情把儿子交给蔡进宝宰割,现在却拿父子纲常逼迫许应元。
    许应元已害岳父全家丧命,不愿再背负杀父罪名,情愿忍冤待死。
    道德是良善者的镣铐,奸恶者的利器,这恐怕是开天辟地以来最大的讽刺。
    假使许应元致死不肯坦白,不止蔡进宝将逍遥法外,参与审理此案的各级官员都将担上失察之罪,最后所有黑锅都会扣到萧其臻头上。
    他本人不在乎头上的乌纱帽,但不见恶人伏法,真如骨鲠在喉。
    柳竹秋凝神须臾,眸子里闪出光亮,说:“我有办法让许应元说实话,但不知大人能否说动主审官予以配合。”
    萧其臻听她介绍步骤,一扫严峻神色,笃定道:“主审官钱郎中是先父的门生,与我私交颇好,找他商量必会应允。”
    事不宜迟,二人马上分头行动。
    这天晚上京城飞雪初降,万物在寒气中沉寂,身在安乐窝里的人愈能体会家的温暖,离乱之人所品尝的惨淡绝望也随着冰雪堆积滋长。
    许应元龟缩在湿冷的囚室里,身心早已麻木,但愿自己雪花般卑微的生命能随着明早的第一缕阳光消融。
    他已承受了人世最惨痛的伤害,来世苦难再深想来也深不过今生,唯一纠结的是轮回前能否再见妻子一面,交付那些来不及传达的爱恋愧悔。
    风催命鬼差似的不停嚎叫,囚室的门忽然咿呀开了,一股更阴森的冷气灌进来,让他冻得失去知觉的身体尝到崭新的刺痛。
    然而痛感很快被恐惧摧毁。
    一道白影乘风而来,是个披头散发的女人,那诡异的步姿、瘆人的妆扮都在一板一眼演绎“鬼魂”。
    许应元怕到窒息,等那女鬼逼至近处,展现浮在白衣上的斑驳血痕时,他如同待宰的公鸡,发出撕裂声带的惨叫。
    “我、我很快就是你的同伴了,你别来害我啊!”
    他抱着头拖着枷拼命往墙角里钻,女鬼得寸进尺走到他跟前,用幽怨地哭腔讲话:“许郞,你不认得我了?我是琼枝呀。”
    听到妻子的闺名,许应元蓦地停止颤抖,迟疑地回头隙开眼缝偷瞄。
    明亮的雪光打在女鬼凄艳的泪颜上,熟悉的面庞真是日思夜想的那一张。
    许应元惧意顿消,代之以无尽悲喜,激动地转身抓住她冰块般的手。
    “琼枝,真是你!”
    女鬼哭道:“郎君好狠的心,我爹妈表兄皆因你而死,每日在下面忍受煎熬。如今眼看雪冤有望,你却从中作梗,是存心叫我们死不瞑目吗?”
    许应元被戳中痛处,垂头号泣:“娘子,非是为夫心狠,这案子若判了,我爹定要被拉去受剐,到时我就是杀父的逆子,教我于心何忍?”
    女鬼恨意喧腾:“你只对他不忍心,难道不知他害我们蒙冤受屈,在牢里吃了多少酷刑?那蔡进宝打死我爹妈表兄,叫人把我吊起来放飞鸢,使我浑身筋骨寸寸折断,活活疼死,那滋味比凌迟又好得了多少?你就不曾对我有过愧疚?”
    许应元正欲辩解,女鬼摔手退后,指着他狠啐:“实话告诉你吧,今天是我家里人叫我来的,你若不肯对官府说实话,昭雪我们的冤情。到了泉下,我们定要拉你去阎罗殿分辩,再生追你父和蔡进宝的魂魄,一起去地狱受那万劫不复之苦!”
    说罢扭头疾走,眨眼消失在门外。
    许应元戴着囚枷不能追赶,呼喊着倒在地上,似上岸的鱼徒劳扑腾,涕泪淌之不绝。
    这时室内突然灯火通明,涌进来十几个人,将囚室塞得满满当当的,除钱郎中、陪审官和书吏差役外还有一位中年道士。
    钱郎中命差役拉起许应元,严声宣告:“许应元,弓家四口的冤魂昨日托梦向本官哭诉冤情,本官特意请来这位法术高深的白石真人做法,招弓琼枝的鬼魂来与你相见。刚才你们夫妻的对话我们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你还不肯承认自己就是许应元吗?”
    许应元见到爱妻冤魂,受其唾骂,彻底在天人交战中失败,哭着连声说:“小人愿招,只求大人替小人的妻子及家人伸冤。”
    室外雪花不受俗世疾苦干扰,依旧自在轻扬,一辆马车晃悠悠穿行于街道间。驾车的是瑞福,车厢里坐着男装打扮的柳竹秋,身旁则是方才在囚室里出现的女鬼。
    “小姐,那许应元不会再翻供了吧?”
    “他刚才的惨像你都亲眼瞧见了,你说他还会再走回头路吗?”
    “不知道,我只看出他对那弓娘子的感情当真很深厚,老实说,起初我心里真没底,以为那天他只是嘴上说思念老婆。”
    “我也是,直到现在才有十足的把握。”
    女鬼脱掉血衣挽起发髻,变回俏丫鬟春梨。
    许应元初次拜见温霄寒时曾说她的容貌酷似弓娘子,柳竹秋便利用这点命春梨假扮弓琼枝,以情动之。再让审案官员在外间旁听,取得证据迫使许应元吐露实言。
    春梨问:“小姐为何这么有把握?”
    柳竹秋笑道:“你不是读过《元曲汇编》吗?元好问有句词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许应元这么爱他老婆,怎舍得再让她失望怨恨?”
    春梨编着小发辫,似懂非懂,忽然歪起头跟她逗趣:“情这东西这般厉害,往后小姐可得提防着。”
    柳竹秋失笑:“情哪是轻易能得的,须得聚齐天时地利人和方能生成,跟玄学一样,幽摛万类,不见形者,真遇上了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那我想想,能让小姐生死相许的人,定然有潘安之美貌,子都4之体格,曾子5的忠孝,希文6的操守,文如子健,武似岳飞。”
    柳竹秋被丫鬟认真数手指的模样逗得前仰后合,轻戳她的脑袋:“你这傻丫头,这样的话也只好在梦里想想罢了。”
    她看着春梨为扮鬼,埋在雪堆里冻肿的小手有些心疼,抓过来轻轻揉搓。
    雪落得更急更密了。
    作者有话说:
    1佛教术语,(衣服)僧衣也。翻译名义集曰:“梵云袈裟,此云坏色衣,言非五方正色。”(
    2按察使简称臬台。
    3巡抚又称抚台。
    4公孙子都(生卒年不详),姬姓,名阏,字子都。古代十大美男之一,春秋郑国(今河南新郑)人,郑桓公之孙。为郑国公族大夫,春秋第一美男,武艺高超,因相貌英俊,深得郑庄公宠爱,公孙阏后人以王父字为氏,称为都姓。
    5曾子,曾参,孔子的弟子。
    6希文,范仲淹的字
    第二十六章
    本朝以孝治天下, 律法规定子女状告长亲,不管有理无理都得挨一百杖,外加流放三年。
    许应元告亲爹诬杀岳父一家, 首先就逃不掉这一百杖刑, 遇上手狠的行刑人没准会丢命。
    萧其臻为其向主审官据理力争, 说许父把儿子出卖给蔡进宝灭口, 已先抛弃父子情分,属于律法中的“义绝”,这样一来许应元所受的刑法应减等,只领五十杖,流配两年。
    主审官也很同情许应元, 判罚后允许他出钱赎刑, 柳竹秋花钱帮他免除杖刑,最后只被判发往辽东卫所效力两年。
    柳竹秋认识一位姓巨的千户1, 近日正好被调往辽东卫所任职, 她将许应元托付给巨千户,让他到了那边有个依靠。
    许应元对温霄寒感恩戴德,走之前登门大礼叩拜,发誓有生之年定要报答大恩。
    刑部平反了弓裁缝一家的冤案,按例奏报皇帝做最后批示。
    庆德帝看完案情, 说许应元的爹不分皂白诬告姻亲,害死四条人命, 罪无可宥, 下旨将其凌迟, 不必待时立即执行。蔡进宝身为父母官, 昏庸残暴, 枉杀良民, 本应与许父同罪。因是官身,判罚按例减等,着削去官职,抄没家产赔偿给苦主家属,本人判斩首,来年秋后行刑。
    文安县与宛平县接壤,县令缺失后,巡抚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顶替,命萧其臻暂且署理文安县务。这样他就取得了调查皇庄乱民案的职务便利,和柳竹秋商量继续查找蔡进宝的罪证,为云来村的村民洗冤。
    这天瑞福报信说葛大娘一家前来寻访温霄寒,柳竹秋忙找借口出门,来到灵境胡同接待客人。
    这娘四个穿着新衣服,人胖了,精气神也好多了。
    柳竹秋听说他们是带小芸来看病的,便自掏腰包租下隔壁胡同里的三间住房,方便他们长住。
    葛大娘感动得无以复加,领着全家向她磕头。
    柳竹秋扶起她,宽慰:“蔡进宝已罪发下狱,小生正设法追查他在云来村惨案中的罪证,一定能替你们和冤死的乡亲讨回公道。”
    安顿好葛大娘一家,她在温霄寒的住处挂起红灯楼。这回朱昀曦没发召见信,派单仲游来听取奏报。
    “殿下前日在宫中练习射箭受了风寒,陛下命他静养,还每日派人问候,所以殿下近段时间都不能外出了。他病中口淡,想吃你上次做的千层酥油饼,命我叫你做了带回去。”
    柳竹秋没想到自己的厨艺也能获得赏识,颇有些欢喜,就近借用柳尧章家的厨房做了二十个酥饼交给单仲游。
    朱昀曦收到饼,命云杉尝验。云杉切了三个饼,到第四个时切出一枚“万康通宝”。
    “她为什么在饼里放铜钱?”
    朱昀曦随即命云杉切开所有饼,发现剩下的都没有包铜钱。
    陈维远寻思一阵,笑道:“民间有在年三十吃饺子的习俗,习惯在饺子里包铜钱当做彩头。柳竹秋在饼里藏了一枚万康通宝,想是在祝愿殿下早日病愈,身体安康”
    朱昀曦也猜是这个意思,似嗔亦笑道:“这女人行事总这般狡狯,她打量孤王会赏她呢?哼,下次见面非跟她好好计较不可。”
    他心情向好,身子也爽利了,动身去看望数日未见的太子妃冯如月。
    太子妃寝宫外值守的宫女在开小差,太子已走进宫门她才急着通报。
    朱昀曦进门见冯如月神色慌张,侍女玉竹正往柜子里藏什么东西,他立时起疑,板着脸命令玉竹交出来。
    玉竹吓得两股战栗,倒扑跪地。冯如月更是花容失色,支吾一阵哭着上前下跪。
    “臣妾罪该万死,求太子恕罪!”
    朱昀曦十八岁大婚,四年相处下来,对这位妻子无可挑剔,但又因这无可挑剔感到乏味无聊。
    帝王家的婚姻大抵如此,能像庆德帝与章皇后那样恩爱的罕之又罕。
    朱昀曦自谓性情比父皇更宽和开明,奈何冯如月过分端庄,言行举止都像比着《女四书》里的条款打造的,完全没有章皇后开朗泼辣的娇蛮劲儿。有时朱昀曦想跟她开个玩笑调剂气氛,稍有戏狎之意,她立刻掉头躲开,搞得他兴致全无。
    夫妻之间不能纵情,何谈亲密?冯如月不敢拿他当丈夫,他也只好拿她当门面,平日该有的关怀照料一样不少,风情月意却几近于无。
    此刻见她行动可疑,他也有些惊慌,命云杉打开那扇柜子,搜出玉竹藏匿的物品。
    是一卷画轴。
    朱昀曦接过打开,画上赫然立着一位云巾青衫的大胡子书生。
    妇人私藏男子画像属于淫行,放在皇家绝不会姑息。但他随即发现画中男子的容貌身形与柳竹秋极其相似,就是那女人扮做温霄寒的样子。
    他疑窦丛生,冷眼瞅了瞅冯如月,淡定地坐到炕椅上,略带严厉地质问:“太子妃,这件事你打算如何跟孤王解释?”
    冯如月一直活得像个典范,如今成了失掉金身的泥菩萨,合着眼泪快要化开来。朱昀曦再次逼问后,她才抽抽搭搭承认这副画是她亲手所绘,而画中人正是温霄寒。
    “你跟他认识?”
    “不!”
    “那为何知道他的相貌,还为他画像?”
    “……臣妾……臣妾在入宫前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朱昀曦兴趣愈浓,命她从头详说。
    那是冯如月参选太子妃之前的事,某日她应亲戚邀请去参观乐康大长公主新建的园林,与众淑媛商议作诗进献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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