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云何用帕子擦了擦嘴,勉强找回点世家公子的风范,刚想开口,便见虞钦放下勺子:“你待如何?”
“什么?”宴云何没明白。
虞钦奉行食不言寝不语,要同宴云何说话,便停下用膳:“可疑之人。”
宴云何好奇虞钦会如何处理:“你觉得呢?”
虞钦没说话,只是将刀压在了桌子上,意思很明显,杀了便是。
宴云何无奈了:“我们到底是谁去过战场,怎么就知道打打杀杀的。”
虞钦不赞同道:“昨夜流言不可传到京城,任其跟踪更是留有后患。”
“你怎知杀了这个,就不会有第二个?”宴云何反驳道。
他明白虞钦并非是怕二人断袖分桃的传闻扩散,而是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虞钦不能和任职神机营提督的宴云何有任何关系。
且不提他们都身居高位,立场不同,若真是有了半分纠葛,光是上面的疑心,就够麻烦的。
宴云何拿起手中茶杯,浇灭了旁边的烛火。
冬日清晨一片昏暗,火光被水熄灭,他们这方角落就陷入了黑暗中。
升起的青烟里,一线初阳越过了云层,姗姗来迟地落在宴云何的眉眼:“虞大人,京城里谁不知你我水火不容,若真有那般传言,莫说是宫里,便是你自己听了,也只会觉得可笑至极。”
虞钦注视着那双略带讽意的双瞳,与金刀那般锋芒毕露,仿佛能割开人心。
“宴大人心里有数便好。”虞钦敛眉道,起身端起碗,转身离开。
宴云何愣了愣:“怎么,你这就吃完了?”
虞钦并不理会他,径直离去。
宴云何尴尬地咬了口包子:“难道连早饭都没钱吃了?”
用过膳后,两人从小二手中接过吃饱睡足的马,备了点干粮继续赶路。
果不其然,一路上感觉到了后方有人跟踪,宴云何只当不知,在对方露出自己的目的之前,他不想轻举妄动。
因为有人跟踪,他们不得不加快前进速度,不走官道,转走小路。
穿过山林时夜色渐深,马匹疲累,正好不远处有间破败庙宇,二人决定在庙中歇息一宿。
进入庙中,只见破败的神像蛛网密布,但瞧着是有猎户曾在此过夜,地上铺着厚厚的稻草,角落还有一个架起来的小锅。
宴云何熟练地找来枯枝生起火堆,用从包裹里取出肉馕,简单地烤了一下,递给虞钦。
虞钦大概没想到宴云何竟然主动示好,接过肉馕时有些犹疑。
“吃饱了好守夜,你守上半场,我守下半场。”宴云何道。
虞钦咬了口肉馕,皮香肉厚,很是可口:“你就这般信我?”
“难不成你还要夜袭我?”宴云何双手抱胸,做作道:“虞大人,何必夜袭,只需你说一声,在下完全可以投怀送抱。”
虞钦吃着饼,不想理会他。宴云何拿出水袋,殷勤地递了过去:“光吃饼多干啊,喝点水润润喉咙。”
虞钦本以为是水,哪曾想竟是烈酒,一口下去,被辣得呛咳出声。直呛得面红耳赤,双目微润。
他惊怒地望向宴云何,对方却无辜耸肩道:“这么冷的天气,当然是要喝酒了。虞大人,这烧刀子的滋味够正吧,是不是一口下去浑身都暖了?”
虞钦抿住辣得通红的唇,把水囊扔回了宴云何怀里。
宴云何一开始本来还在乐,但乐着乐着,看到虞钦通红的眼尾,竟一时间笑不出来了。
他无措地移开目光,呆了半晌才记起正题,宴云何问道:“虞大人可听过赵祥此人?”
“工部侍郎赵祥?”虞钦回道。
宴云何点头:“正是。”
虞钦:“赵祥贪污受贿,凭借掌管军器监,走私火铳三百,畏罪自尽。这事宴大人不是最清楚吗,为何问我?”
宴云何捡起树枝拨了拨火:“赵祥一案本该由大理寺正王永在审,为什么审案前锦衣卫就将其抓入大牢?”
虞钦道:“监察百官乃锦衣卫之职,既查到王永受贿,自然依照大晋律典将其定罪。”
宴云何将火堆挑得噼啪作响:“这般巧吗,张正上书弹劾获罪,王永准备查案获罪,我在军中饮酒也获罪。”
虞钦寸步不让道:“宴大人,莫要偷换概念。”
宴云何猛地抬起了被烧得通红的枯枝,指向虞钦,只需再往前近上一寸,便能烫那张脸。
可他到底停了下来,缓慢地收了手:“也是,我怎么会觉得和你能有话聊。”
宴云何扔了树枝,随意地将包裹往脑后一枕,躺了下来。
山中寂静,隐闻虫鸣。
宴云何背对着虞钦躺着,看着那高大的佛像,佛像表情悲鸣,仿佛怜爱世人。
他从不信神佛,在战场的尸山血海中活下来,也全凭信念。
那信念一开始只是少年人的意气,对局势无能为力的愤怒,以及一些宴云何从未正视过的情愫。
他开始想得很好,总觉得凭借着一身武艺,很快便能战功赫赫。
然而现实狠狠抽了他一耳光,他在边疆足足呆了八年,靠祁将军的提拔才站稳脚跟。
用一身血肉博来的军功,在京城这种地方,依然不堪一击。
这些年在边疆,他并非对京城的情况一无所知,只是他总以为他能及时回来,他能从天而降成为英雄。
然而实际上,他成不了谁的英雄。
京里也没人在等他成为英雄,不过是他自作多情。
身后传来衣服的摩擦声,一丝肉馕的香气传了过来。虞钦捏着剩了半个的肉馕,递到他身旁。
虽然没有说话,却意思很明显,他留给他吃。
若在平时,宴云何肯定受宠若惊。只是此刻想到虞钦,以及其做出来的选择,他就觉得自己是个笑话,连心情也变得暴躁起来。
他一把打开了虞钦的手,肉馕滚了出去,在角落停了下来,沾了满地尘土。
宴云何坐起身,盯着那个馕,低声道:“脏了的东西,我不要。”
第十四章
宴云何说完那句话后,本不想去看虞钦的表情。可是他没能忍住,从那僵住的手,缓缓抬至对方的脸颊。
虞钦的表情有几分空茫,好似没能够立即理解宴云何言语里的意思。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又怎么会理解不了这一语双关的讽刺。虞钦自然不是蠢货,他只是没能及时作出反应。
不多时,虞钦便收回了手,他平静得过份,甚至不似在宫里那次,面对赵仪羞辱的失态。
更无抽出金刀,如前几次宴云何出言不逊时,对其动手。
只是这份安静,在这破败的寺庙中,竟露出几分寂寥。仿佛他早已听惯了这种话,亦或者是刚才那主动递给他的肉馕,让他懒得再同宴云何起冲突。
无论如何,虞钦都没对宴云何那句脏了有任何回应。
他只是起身捡起那沾了尘土的肉馕,用手轻轻拍打上面的尘土。
宴云何看着那素白的指尖沾了灰,胸口沉闷感愈发鲜明比,倒不如真对他动手,他还好受些。
“你在做什么?”宴云何扬声道。
虞钦沉默地将脏掉的部分掰去,扔到了火堆里:“祖训有言,不可浪费。”
宴云何虽没听过虞家祖训,但也能猜得到,虞钦在朝中的所作所为,怕是处处有违祖训。
虞长恩是有名的忠臣,极其效忠先皇。而虞钦如今不仅成为佞臣,更是处处与陛下作对。
既然早已背道而驰,又何必在无用之事上讲究!
宴云何太阳穴嗡嗡直跳,一把抢过了虞钦手里的肉馕,三下五除二地把它吃完,又狠狠灌了口酒。
烧刀子一路辣到喉咙,拂过他那好似被棉花堵塞住的胸腔,宴云何被酒熏得双目通红,他粗暴地用袖子抹了下唇角:“我先睡,你守夜。”
说罢再次背过身去,用包袱枕住脑袋。
宴云何脸皮再厚,这种时候也觉得丢人。
上一刻气势汹汹地说,脏了的东西他不要。下一瞬便怕这人真吃了那在地上滚了圈的肉馕,只能抢过来吃。
早知道这肉馕最终还是要进他的肚子,何必意气用事。
他紧紧闭着眼,努力酝酿睡意,即将陷入深眠时,他好像听见了一声低笑,不明显,轻得恍惚像场梦,直到醒来换人守夜时,宴云何也没分清到底是现实,还是他的错觉。
虞钦没有躺下来睡觉,而是抱着刀靠在一旁供桌上,合上双眼。
守夜本就无聊,他又没带什么解乏的话本,庙中看来看去,也没甚好看的,最好看的就在他面前,正闭眼睡觉。
宴云何刚开始还不敢过于明目张胆,后来便是肆无忌惮。
虞钦睡觉的时候很安静,连呼吸声都没有,靠在那处若没有胸口起伏,瞧着就像是尊过于精美的雕像。
他想到当年在东林书院,不少人为虞钦作诗作画作文章,简直花招百出。
一时间都令宴云何怀疑,东林书院里的男学子到底怎么了,怎么个个如此风骚,还只对着一个男人骚。
还有更过分的,宴云何曾经从游良那里得了个本子,里面是虞钦的画册。
头几页还算正常,穿着学士服的虞钦他已经见过。
再翻几页,画手竟然胆大妄为地画了虞钦身着女装的模样,吓得他险些把那画册丢出去。
当时他满脸感慨地同游良说:“周院长不应该把这些学子关这么久,都关疯了。”
游良偷笑道:“你还别说,就数这本卖得最贵。”
“真的,卖多少?”宴云何好奇道。
游良比划了个数额,令宴云何不由咋舌:“竟然卖得这般贵!”
“这画得传神,自然很贵。”游良说道。
他们那时在书院廊上聊天,虞钦正好从先生那处归来,宴云何一见到虞钦,就觉得手上的画本似烫手山芋,他手忙脚乱想往怀里塞,却还是手滑掉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