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淮旭打心底觉得,他母后确实是该生气的,但见他父皇殷切看着他的目光,还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不过答应归答应,实则心底并无这个打算,他到底是更向着他母后的,前世仇今世报,且让他父皇再煎熬一段日子吧。
自那日与成则帝争吵了一回,或是难过地厉害了些,碧芜一直觉得心口隐隐作痛。
虽成则帝明里暗里吩咐了宫人不许让她随意出裕宁宫,碧芜也确实无这个兴致。银铃银钩见她神色怏怏,便想请太医来给她瞧瞧,被碧芜给阻了,只道没什么大碍,就在床榻上躺了两日,勉强恢复了些。
这日她方才打起精神靠在小榻上,便见银铃疾步进来,说小涟来了。
碧芜放下书卷,忙让她进来。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
少顷,小涟缓步入了殿内,同碧芜徐徐施了个礼,看她略有些苍白的面色和艰难的动作,伤势显然还未好全。
“怎的这么快就起身了。”碧芜让宫人端了把椅子来,示意小涟坐下,担忧道,“伤的这般重,还到处乱跑,也不怕伤口开裂。”
小涟却是站在原地未动,她垂眸嗫嚅半晌道:“娘娘,奴婢今日来,是有话想与娘娘说。”
她想要说什么,碧芜多少能猜到一些,她默了默,冲银铃打了个眼色,银铃登时会意,带宫人们暂且退下去了。
待殿内没了旁人,碧芜伸手将小涟拉坐下来,淡声道:“你说吧……”
小涟薄唇轻咬,垂着眼眸,露出几分愧意,“娘娘,都是奴婢的错,当初是奴婢多此一举,才让娘娘与陛下生出诸多误会。”
碧芜秀眉微蹙,“你这话是何意思?”
“奴婢当年之所以入誉王府,是陛下为了光明正大地解决那些淑贵妃强送进来的侍妾和安插在府中的细作。”小涟看了碧芜一眼道,娓娓道,“奴婢本就出身乐籍,是唱戏的戏子,算是学得些表演的本事,便贴了陛下寻来的那张绝色皮囊,扮作府上嚣张跋扈的侍妾,替陛下解决麻烦。”
原是张皮囊……
碧芜顿时恍然不悟,怪不得打头一眼见着夏侍妾开始,她便觉得这个女子美得不真实,因这张脸根本就是假的。
“梅园那夜,陛下自宫中参宴回来,不意中了淑贵妃下的媚毒,他本想就那般熬过去的,不料那晚,娘娘您却是意外闯进了梅园。”说至此,小涟面上的愧意更深了些,“奴婢还以为,您是淑贵妃派过来的人,想借此法子留在陛下身边监视,于是便自作主张,故意派张嬷嬷去梅园送东西,堵了娘娘您,威胁娘娘不可说出此事。”
碧芜蓦然一惊,“所以,这不是他的意思?”
这个他指的是谁,小涟很清楚。
“自然不是,陛下醒后得知了此事,很是生气,可他还有差事要办,耽误不得,便嘱咐奴婢好生看紧娘娘,待他回来,再做处置。奴婢想来,陛下当时应是琢磨着回来后给您名分的。可没想到,底下人一时没看住,教娘娘您给逃了,再后来……”
再后来,她便认回了安国公府,成了安国公府的嫡姑娘,所以这一世,他才会提前回来,出现在了赏花宴上。
所有的事儿都清晰地连在了一块儿,可对碧芜而言,仅仅只是这一世罢了。
那上一世呢,若真如小涟所说,他打算回来后便给她一个名分,为何后来,却还是让夏侍妾夺走她的孩子,仅让她当了一个乳娘,是因为皇家围猎过后,被赐婚给他的苏婵吗?
碧芜百思不得其解,也得不到解答,索性便不再思忖此事,转而问道:“那长公主府那回,也是他命你假死的吗?”
小涟低低应了一声,“安亭长公主和太子的事儿,陛下其实一早便知道了,那日,奴婢是故意寻着机会去撞破此事,让他们对奴婢下手的。奴婢会屏气之法,又用了探不出脉搏的药,便让他们觉得奴婢是真的死了,陛下过后大肆调查此事,也是为了让安亭长公主和太子乱了方寸,自己露出马脚。不过,陛下之所以让夏侍妾‘死’,也是为了娘娘您……”
“为了我?”碧芜双眉蹙起,旋即讽刺地一笑,“难不成是担心时日久了,被我瞧出端倪吗?”
“倒也是其中一个缘由了……”小涟抿了抿唇道,“其实,陛下那时好几回都拿奴婢来激娘娘您,可娘娘您始终无动于衷,反是一味将陛下往奴婢这儿推,陛下没有办法,便只得让夏侍妾消失了……”
她虽是个奴婢,扮演“夏侍妾”也只是奉主子的命令在做而已,可她看得出来,陛下对娘娘是真心的。
随戏班南奔北走的那几年,她见过太多人间百态,总是痴情女子负心郎,如陛下这般挖空心思对娘娘好,为怕娘娘再吃生育之苦而自己喝避子汤,甚至从未打算再添置后院的男人少之又少。
何况,这个男人还是本该后宫佳丽三千,子嗣繁荣的帝王。
她这话也并不算劝,只是看得出来,她家娘娘心里也有陛下,既是两情相悦,又有什么过不去的。
小涟的意思碧芜明白,可她心下的苦楚,又有谁人能懂。
虽说前世只是前世,她大可劝自己放下后重新开始,可若是那么容易便能遗忘,便好了。
她只扯唇笑了笑,没再多问什么,念及小涟的伤势,命宫人将她给送了回去。
这几日成则帝虽未亲自来过,但命康福送了不少小玩意儿来,其中便有一只芙蓉鸟。
这鸟通身羽毛金黄,啼声清脆悦耳,好看得紧,打一送来,整个裕宁宫的宫人都忍不住围过来看。
然碧芜望着这囚在笼中的鸟儿,却是生不出丝毫笑意,她实在不知,他是拿来逗她开心的,还是提醒她,她就是囚在他掌心的鸟儿,注定插翅难逃。
银铃银钩见她自入了宫便鲜有笑意,总是想着法子逗她开心,旭儿也常常来,缠着她教他写字。碧芜总会随他们的意佯装开心些,却并无人知晓,她的失眠之症愈发严重了,常是辗转反侧大半夜都睡不熟。
这日过了戌时,碧芜仍是未有丝毫睡意,正躺在榻上,看着帐顶隐隐约约的莲纹发愣时,便听外殿倏然响起了开门声。
她忙闭上眼,本以为是银铃银钩,可来人的步子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碧芜心下有了数,在嗅见那股淡淡的青松香后,彻底确定下来。
可他似乎并未上榻,少顷,碧芜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忍不住睁眼看去,透过银红床帐,便见男人正面对着那盏缂丝山水挂屏更衣。
他少有背对着她脱衣的时候,想起他一直不愿让她瞧的后背,碧芜不由得盯着他的动作,看着他缓缓褪下一层层衣衫,最后连那件最单薄的里衣也脱了去。
殿内烛光昏黄幽暗,但映照在男人坚实宽阔的后背上,却是将如树根般龙蟠虬结的疤痕展露无遗。
碧芜双眸微张,这疤因何而致她再清楚不过,那是烧伤留下的痕迹,前世她正是带着这样的疤印过了十几年。
这世他的疤应是皇家围猎那次,为了救她造成的,那前世呢?
他也是因为这些疤而不愿教她看见他的背吗?
那是不是意味着,前世菡萏院那场大火,救了她和旭儿的人,是他!
怪不得,菡萏院出事后他那么久才露面,原不是不关心此事,而是因受伤太重一时起不来身。
碧芜盯着男人背上的疤,心绪纷繁复杂,下一瞬,眼见他要转过来,又死死闭上眼睛,佯作熟睡的模样。
片刻后,男人熟悉的气息扑鼻而来,碧芜只觉有温热的唇落在额间,耳畔旋即传来一声低笑,“阿芜,朕知道你没睡。”
听到“阿芜”二字,碧芜心猛然一跳,既是被拆穿了,她索性也不再装,缓缓睁开眼,少顷,薄唇微启,颤声问:“陛下叫臣妾什么?”
“阿芜。”成则帝将大掌覆在碧芜的脸上,眸色温柔似水,“朕想着,你我是夫妻,皇后这个称呼到底太生疏了些,朕听说你回安国公府前的名儿跟你的小名有些渊源,便自作主张这般叫了,阿芜不喜欢吗?”
他唤一声“阿芜”,碧芜的身子便随之绷紧几分。无关于喜不喜欢,实在是他越这般喊,她越有种梦回前世的错觉。
不论是身份地位,衣着气度,还是对她的称呼,她眼前的这个男人都与前世越来越像了。
她缓缓别开眼,淡淡道了一句“陛下爱叫什么便叫什么吧”,说罢,侧身面向榻内而躺。
须臾,她只觉身侧床榻微陷,男人用双臂缠住了她盈盈一握的腰肢,稍一用力,将她困在了怀里。
碧芜没有挣扎,只又想起他后背烧伤的疤痕,心口复又一阵阵绞痛起来,她咬唇死死忍着,没敢发出声儿,好一会儿,那股痛意才渐渐平息下来。
他前世既可冒死冲进火场救她,却始终不愿意告诉她真相,她真的不知,他对她的感情,究竟是怎样的了!
成则帝见怀中人不说话,便也不再出声扰她,她今日未曾拒绝他,已是幸事,他自是不能再得寸进尺,徒惹她不喜。
从前,他不欲她看他后背,不仅是觉那疤生得难看,而且还会令她愧疚伤心,很是没有必要让她见着。
可今日他变了主意,发现他或也可以借此利用一二,她向来心软,看见这些他为救她而留下的疤印,兴许可以念及他几分好,早些原谅他。
看来,他似乎赌对了,虽效果颇微,但也算是有了进展,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将怀中人搂紧了几分,嗅着她身上幽淡的香气,心满意足地闭上眼,时隔五六日,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翌日早朝过后,成则帝便让康福将尹监正召到了御书房,命他抓紧择一吉日行封后大典。
尹监正尹翮看着新帝眸中的急切,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昨夜夜观天象发现的异动。
紫微星虽是大放异彩,可主皇后的天府星却是闪烁不定,且有些黯淡无光,恐是不吉之兆。
尹翮抬眸看向成则帝,本欲告知此事,可思及新帝秉性脾气,想起他最是不信这些玄妙之事,恐是惹祸上身,到底没有说,只拱手道了声“是”,缓步退出御书房。
此时,尚书房那厢,喻淮旭正兴高采烈坐在桌椅前,等着成则帝为他新寻的老师。
见人久久不来,他的两个贴身内侍,孟九和吴赐不由得发起了牢骚,直说那位区区六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不识好歹。
话音才落,便见一人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快步至喻淮旭面前,躬身施了个礼。
“臣裴泯来迟,还望殿下恕罪。”
眼前人模样周正,二十七八的模样,文质彬彬,着实是个难得的青年才俊,只不知是不是来得太急,衣衫仪容有些凌乱。
看着自己前世的太子太傅今生又成了自己的老师,喻淮旭不免有些感慨,他忙跳下那张太师椅,问:“你便是父皇请来教授我功课的?”
裴泯恭敬道:“是,臣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崔泯,能被陛下选中来教习大皇子,是臣之荣幸。”
他话音方落,便见那位大皇子蓦然拱手冲他鞠了一躬,有模有样道:“弟子见过老师。”
裴泯见状顿时面露惶恐,他没想到这位新帝和皇后的独子竟会对他施如此大礼,忙伸手去阻,“殿下,万万使不得。”
“自是使得。”喻淮旭定定道,“您是我的老师,今后要向我传道授业解惑,听说民间拜师,得有束脩六礼三叩首,我仅对您一拜,已是礼数不周全了。”
听着这位大皇子有条有理的话,裴泯不免有些咋舌,在被成则帝指为大皇子的老师时,他本还有些担忧。
毕竟这位大皇子还不过只是个近三岁的幼童,玩心未泯,又是陛下独子,定然自小备受宠爱,性子高傲些,只怕是不好教。
可今日一见,才知是他狭隘了,这位大皇子不仅礼仪得当,而且谦虚聪慧,甚是得人喜欢。
他着实是有幸,能给这位小殿下当老师。
“殿下,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赶紧开始上课吧。”裴泯将所带的书籍,在桌案上一字排开,问道,“殿下今日想从哪本书开始学起?”
喻淮旭扫了一眼,摇头道:“这些我都已学完了,老师,我们今日可否学些别的?”
裴泯闻言略有些诧异,他带来的都是孩童开蒙之书,正是适合大皇子这个年岁的,不曾想这位大皇子竟都已读过这些,他想了想问:“那,殿下想学什么,臣若懂的话,定会倾囊相授。”
喻淮旭还真让身侧的内侍孟九拿来一本,裴泯接过一瞧,见是言水利史的书,不由得挑眉,“殿下想学这个?”
“嗯。”喻淮旭重重点了点头,“曾有人同我说过,书不分贵贱,不仅要读古人圣贤之语,更需得学天文、地理,算数……方才不负读书二字。”
裴泯愣了一瞬,旋即笑起来,“教殿下这话的人,应是与臣很是相投,竟是与臣的想法不谋而合。”
喻淮旭也是一笑,他自然不知道,这话就是前世的他自己说的,他的这位老师虽是年轻,但却是眼界开阔,不拘泥于一隅之人,他自他身上的学到的,足以受益一生。
虽觉得这位小殿下年岁小,不一定全然听得懂,但裴泯还是极耐心地逐字逐句同他讲授解释这本书上所道。
待讲解了小半个时辰,喻淮旭无意问了一嘴,“老师今日怎的迟了那么久才来?”
提及此事,裴泯面上显露出几分喜色,他高兴地笑道:“不瞒殿下,昨夜内子临产,直到今日一早才为微臣诞下一女,微臣放心不下,下了早朝匆匆回去看了一眼,这才来迟了。”
他这位老师有个女儿的事儿,喻淮旭自然知晓,前世因发妻早逝,他也再未续弦,有且只有这一个女儿,一直视若珍宝。
这位裴姑娘也确实不负他的期望,小小年纪就成了京城有名的才女。
那位裴姑娘的闺名叫什么来着?
喻淮旭一时想不起来,稍一仔细想,竟有一张模糊的少女容颜在脑中闪过。
他头疼地厉害,蹙了蹙眉,装作无意般问道:“那老师给令爱取名了吗?”
“回殿下,一早便是取好的。”裴泯答,“微臣和内子也无大的期望,只愿她往后成为一个温文尔雅,玉洁冰清的女子,故为她取名为裴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