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晋脱下外裳,抄起桌上的一盏冷茶灌了几口,道:打些水来,我今儿歇在书房。
横平面无表情地应下,出屋打水去了。
常吉放下手里的灯笼,眼珠子往四周转了圈,苦口婆心劝道:主子莫不回主屋睡?书房这儿冷飕飕的,床又硬又窄,哪儿有主屋的床舒服?主屋那张拔步床是容家送来的,又精致又宽敞,您本就身体抱恙,在这睡一宿,只怕明儿王大夫又要来了。
不怪他啰嗦,主子今晨从六邈堂出来时,他与横平就发现了,主子的脸色非常不妥。
主子这人惯能克制,受再重的伤都是一张没甚表情的脸。可常吉与横平自小伺候他,又一同出生入死过,他脸色是好是坏一眼便能瞧出。
常吉碎碎叨叨的话倒是叫顾长晋想起昨儿在梦里那摧心剖肝似的疼。
他已许久不曾做过梦,昨夜大抵是黄汤灌多了,竟又做起梦来。
梦里的场景朦朦胧胧,什么都看不真切,也记不住,只记得那绵绵密密的疼。偏生他陷在梦里,怎么都醒不来,直到容舒伸手碰了他,方叫他挣脱了梦魇。
小姑娘那会手被他攥住,也不喊疼,就那般睁着双茫然的眼,愣怔怔看他。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窝在乌压压的发里,像黑夜里泛着朦胧光泽的羊脂玉。
顾长晋轻轻蹙眉,散去那张刚在脑中凝起的美人面,淡声问道:椎云那边回信了没?
回了,属下下午回来松思院便是为了取信,那信我一直随身带着。常吉说着,从袖筒里取出一封信,继续道:椎云说少夫人四岁便离开了上京,在扬州的外祖家呆了九年,直到十三岁才回来承安侯府。
顾长晋拆了信,一目十行读完。
信里把容舒在扬州的九年俱都事无巨细地阐明了,从信里看,不过是个寻常的闺阁千金,无甚特别之处。
既如此,徐馥为何要他娶她?为了容家还是为了沈家?
徐馥此人从不做无用之事,也从不用无用之人。
让他娶容舒,定然是有她的用意在。
顾长晋抿唇沉思,骨节分明的食指在信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少倾,拿过烛台将那信点着,扔进脚边的三脚铜炉里。
眼下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且再等等。
顾长晋昨儿歇在书房的事,一早便有人来松思院通禀,来的人自然是能说会道、深谙察言观色之道的常吉。
主子那人,一办起案惯来是废寝忘食的。昨儿在刑部忙了一日,回来时见少夫人已经睡下,怕吵到少夫人,这才转道去书房过夜。
常吉说这话时,又是作揖,又是挠头,一口一句好姐姐。盈雀原先虎着一张俏脸,见他态度诚恳,这才稍稍缓和了脸色。
我们姑娘早就知晓姑爷忙,昨儿个一个人孤零零用晚膳也不恼。可你们也莫要欺负我们姑娘脾气好,便连句话都不说就消失一整日。好歹让人传个口信回来,省得我们姑娘眼巴巴地等。
里头盈月听见盈雀的话,眉心一皱,便要出门去。容舒却拦住她,笑道:无妨,常吉不会恼,也不会把话传出去。
顾长晋身边两个长随,一个八面玲珑嘴儿甜,一个武艺高强闷葫芦。两人对顾长晋忠心耿耿,不该说的话一句都不会说,也不会给顾长晋惹事。
果不其然,容舒的话才刚坠地,便听常吉回道:怪我怪我,说来都是我的错。主子原是让我回来递个话的,我回头一忙便将这事儿给忘了,下回一定会往府里递个口信。
盈雀自来是大大咧咧的性子,见常吉拿手打嘴,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便也消了气,正欲开口回话,身后一道温温然的声音忽地岔了进来。
郎君可还在书房?
常吉正哈着腰双手拢着等盈雀回话,猛然间窜出这么道温婉悦耳的声音,不由得一愣。
抬头望去,便见容舒披着件单薄的月白披风,抱着个鎏金铜手炉从屋里出来。
常吉面色一正,垂下眼,恭敬道:回少夫人的话,主子刚用过早膳,正准备要去刑部衙门上值了。
那劳烦你带个路,我有话要同他说。容舒道。
第五章
常吉心里纳罕,想不通容舒这天不亮的究竟要同主子说甚。纳罕归纳罕,眼下这位明面上到底是主子的妻子,该给的尊重还是要给的。
遂扬起嘴角,笑眯眯道:好咧,少夫人请随小的来。
顾府这一隅之地着实称不上大,不管是六邈堂还是松思院都占地极小。
书房便在两座院子中间,离松思院并不远,庑廊往东,出了月洞门,拐两个弯儿便到,满打满算也不过是走一两盏茶的光景。
几人到书房门口时,顾长晋已经穿了一身官服从里出来。
他这人生得比北地的男子还要高些,那身青色的官服穿在身上,愈发显得芝兰玉树、清贵凛然,连补子里那只鹭鸶都仿佛比旁人的要精神些。
顾长晋大抵也没料想容舒会来,见她亭亭立在廊下,便道:夫人寻我何事?
容舒拢了拢披风的领子,温声回他:明儿归宁,郎君可要与妾身一同回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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