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菜好吃,豆腐也好吃,不一会儿阿箬碗里的饭便见底。
坐在旁边的隋云旨突然递给她一碗汤,道:“吃慢些。”
阿箬头也不抬:“我不吃肉。”
隋云旨道:“那碗里的肉就不吃了,喝点汤压一压吧。”
阿箬依旧摇头,隋云旨便把碗放在了她的手边,忽而一阵味道随着热气钻进了她的鼻子里,阿箬吃饭的动作猛然一顿,脸色瞬时苍白了起来。
哐当一声,阿箬起身,身下的凳子都被绊倒了。
这还是隋云旨第一次见她脸色这般难看,不禁放下筷子问:“怎么了?”
阿箬嘴里的饭尚未下咽,她扭过身哇地将口中的饭呕了出来,惹得周围几人都紧张了起来。
她背后冒了虚汗,头脑也变得有些昏沉,手脚冰凉、发麻,好半晌才哑着声音问:“这是什么汤?”
“羊杂汤。”隋云旨道。
阿箬瞳孔微颤,眼尾与鼻尖都红了起来,颤抖着嘴唇道:“我、我不吃羊,我……不吃羊。”
隋云旨没想到一碗羊杂汤能让她难受成这样,还没来得及出言安慰,就被阿箬推开。
她背着竹篓走起来有些踉跄,手中攥紧客房钥匙,低着头快步离开,背影瘦弱,像是随时都能倒下。
阿箬身上的冷汗还不住地往外冒,她心跳得很快,呼吸也变得有些困难。
一道声音好似从远方传来,带着回音环绕于她的耳畔,久远的记忆里,老者便是捧着一碗汤对她道:“吃些吧,这是羊汤。”
羊汤……其实不是羊汤。
阿箬进了房间关上门,整个人如死里逃生般虚脱地往地上一坐,竹篓磕地歪了歪。
她浑身一怔,连忙将竹篓解下抱在怀中,回神道:“对不起,神明大人……”
第5章 落金城:四
阿箬离开客栈堂内,那一吐惊得掌柜的都不敢吱声,他不确定自家今日买来的羊杂是否都是新鲜的,干脆拿了那锭金子慢悠悠地绕去了后院。
隋云旨看了一眼飘着黄油白肉的羊杂汤,竟也没有胃口继续吃下去。
日落西山,多日赶路的人回到屋里便埋头大睡,隋云旨因晚上没吃多少肚子饿,起来寻去后厨找些吃的。
后厨里只剩下两个包子了,但有好过无,隋云旨叼着包子往回走,短廊底下一排连在一起的小室,唯有一间亮了灯。昏黄的烛灯从半开的窗户里透了出来,洒在窗外的玉兰树上。
一颗不太高的玉兰树,枝丫上面开满了白色的花儿,玉兰的花香也不浓烈,有风吹过才淡淡地扑向人脸。
阿箬还没睡下。
隋云旨看了一眼手里的包子,想着她今晚吃的都吐出来了,上前两步打算递给对方吃,又想起阿箬说她不吃肉,便收回了手。
他慢慢靠近窗前,看见了碧青的袖摆有一节挂出窗外。阿箬面对着隋云旨的方向抱着竹篓,篓盖半开,她没看窗外的玉兰花,只愣愣地看向竹篓里不知何物,神色恹恹的,像是在发呆。
隋云旨本想开口叫她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话音还未吐出阿箬便发现了他,她啪嗒一声盖上竹篓,问:“你怎么还没睡?”
隋云旨晃了晃手中的半个包子,阿箬点点头,隋云旨还想开口,阿箬便道:“我要睡了。”
她迅速关上了窗,一呼一吸的时间里,灯也灭了。
隋云旨在阿箬关上窗后就走了,实际上阿箬一点儿也不困。
关上窗,灭了灯,屋内的光也并非骤然暗了下来。
便是睡觉,阿箬也从来没让竹篓离开过自己身边,她睡在床榻外侧,将竹篓放在里侧,源莲的香味儿很淡,竹篓缝隙里有微弱的星芒,那是源莲花蕊的光。
阿箬将掌心轻轻贴在了竹篓上,再看向屋顶,潮湿的霉味儿与源莲的花香相冲,而漆黑起斑的墙面上仿佛坠下了满天星河,一粒粒的,随着她手掌遮盖光芒的方向舞动。
她对着这星星点点的光发了许久的呆,到后半夜才渐有困意,翻身将脸埋在竹篓旁睡了过去。
这一夜有梦,阿箬梦到了过去。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记录于各国史册上千年难得一遇的饥荒之灾。因为那一次人祸而为的天灾,百姓穷得衣不蔽体,弱肉强食之下因饥饿死去的人太多,甚至在多处爆发了疫病,悄无声息地便抹杀了一个村落,甚至一个城镇的人。
阿箬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在她还没有这个名字之前,她眼中的世界中,男卖妻儿,妇卖子女,为的都是那一口能吃进嘴里不被吐出来,还不要命的玩意儿。
那时的人能吃上肉的极少,而每一口入嘴的肉,都别去想它是从哪儿来的。
后来风调雨顺,花草生根发芽,天降甘霖,谷种顺水而下流淌到各处,一切都变得好了起来,由小家演变大国,众人也渐渐过上了国泰民安的生活。
那段彷如邪恶狂乱地狱的历史,唯有从中经历过的人才记得。
阿箬记得,她忘不掉。
她又看见了有妇人将自己的孩子卖出去,那小孩儿还在哭,她不理解,她想去救那个孩子,可她无能为力。她攥着手心的箬竹根,找了许多处,挖了一天一夜才挖出来的十几根竹根全都被她递到了那个妇人面前。
阿箬道:“你把他要回来吧,我把这些都给你吃,你把他要回来。”
她那时还小,远不如现在看淡生死,她听不了那小孩儿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夹杂着几声娘亲。那妇人也在流泪,可她心狠,她抢走了阿箬手中的竹根对她道:“要回来过了今天没明天,不如早死早超生。”
妇人说完这句话,阿箬身后小孩儿的哭声便停了,风中浓烈的血腥味儿传来,她大约猜到发生了什么,却不敢回头去看,便只能僵硬着全身往前走,捧起的双手掌心里还有箬竹根潮湿的泥土。
那一日,阿箬又入了神明的结界,他还坐在那棵枯萎的树上,浑身笼罩着圣洁的光。
往日兴奋捧着箬竹根来找他的少女突然没了笑容,两手空空拖着几点泥灰,目光呆滞,仿佛才经受过一场大劫。神明转动身体面朝她,脚踝上的银铃声惊醒了阿箬,阿箬抬起头,一双鹿眸眨了眨,忽而落下泪来。
晶莹的眼泪从眼眶滚出,一滴滴止不住地掉在了她的掌心。阿箬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哭,分明她见过许多次这种事,分明这个世道便是乱象丛生,人之生死不重要,人之情爱不重要,没有人在乎旁人,众人都只在乎自己。
好像这个世上已经没有比那一点口腹之欲,自私,更有意义的东西了。
“今天没有箬竹根了,我还能看小银雀吗?”阿箬问他。
神明的眼神很温柔,他看向她,摇头:“没有箬竹根,就没有小银雀。”
阿箬有些失望,而后她看见神明对她笑了一下,唇角微扬,也可能只是眼睛弯了弯,他张开手掌,从掌心飞出了无数蝴蝶,那些蝴蝶朝阿箬飞了过去,围着她翩翩起舞。
“没有小银雀,但是有小蝴蝶。”神明道:“你眼泪哭得与珍珠一样。”
那些蝴蝶很漂亮,这世间没有新鲜的花草,自然也没有这些纷飞的彩蝶,有许多都是她没见过,只从老一辈的人口中听过的。这些蝴蝶好像有种神奇的力量,扫去了她心中的酸涩苦闷,落在了她脏污的手上。
阿箬怕自己的手掌弄脏了蝴蝶,往后缩了缩,又舍不得真的退开。
她问神明:“什么是珍珠?”
神明没回答她的话,那夜的风很暖,月亮也很圆,风将她吹出了神明的结界,还有两只蝴蝶追着她的身影跑出来,十几步路后化为灰沫,消失不见。
隋云旨来敲门时,阿箬还沉浸于与蝴蝶戏耍的喜悦中,一个不那么美好的梦境开端,由片刻快乐结束。
阿箬睁开眼,醒来发现竹篓歪了,她连忙扶正,又听见几道敲门声,隋云旨在门外道:“阿箬姑娘,我们要出发了。”
阿箬有些恼意,揉了揉脸后应了声,便从床上起来。
从小城出发,离开时阿箬又看见了城墙外围的一圈迎春花,几只白蝶于黄花间飞舞,阿箬只摘了一朵迎春,攥在手心闻了闻。
她神色一直恹恹的,途中几次休息也没能再梦见过去。
越接近胤城,隋云旨便越归心似箭,他瞧见阿箬这几日神色不好,还以为是那一碗羊杂汤惹的,眼看不过两个时辰便能到家,隋云旨策马靠近了阿箬。
“阿箬姑娘,这条大路往前走便是胤城了。”隋云旨朝她看去一眼:“到了胤城后有许多好吃好玩儿的,届时你若喜欢,我可以让人都买给你。”
阿箬没多少兴趣,却也不与他客气道:“多谢。”
隋云旨见她能与自己搭话,便松了口气:“此番一路风尘仆仆,害你随我们一道受苦,等到了胤城为母亲瞧了病,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答应你的。”
“真的什么都能答应?”阿箬闻言,眼眸略微亮了一瞬,从百无聊赖中挤出点儿兴致来。
隋云旨点头:“只要我能给的起。”
“给得起,我又不拿你东西。”阿箬笑了笑,也不顾忌道:“我要看你隋家的金库。”
隋云旨一愣,有些意外问:“你怎知隋家有金库?”
阿箬道:“这几日听你说话也摸出了胤城的七、八了,你放心,我只看,不碰不拿。”
隋云旨抿嘴,有些为难:“金库为我母亲所管,若姑娘能救好我母亲的病,当真只是想看一眼或许也可以。”
阿箬笑容更大了些,她骑在马上还伸手往隋云旨的肩上拍了一下:“那就麻烦你了。”
突如其来的动作有些亲近,隋云旨见她笑得一双鹿眸弯成了月牙儿模样,面上薄红,心跳也漏了一拍,连忙直摇头道:“不麻烦。”
过了好一会儿,隋云旨脸上的笑才淡了下去,仔细回想他这几日与部下们说的话,没有一句提到过金库,却被阿箬猜出金库,心中不免有些惊奇,也多了丝警惕。
胤城原是澧国中一个不起眼的城池,近百年的发展才有了如今的地位。当年的胤城穷困、人少,城墙矮小,后因隋云旨的祖先经商有道,才慢慢将别城的物资买入胤城,让城中百姓过上了富饶的生活。
如今胤城已是富可敌国,澧国与他国之间几番领地争斗的粮草兵器,一应是胤城出金支持的。便因为这个,澧国的君王封了胤城隋家为城主,准许他们城中官兵不入,便是同意让隋家当胤城这处的土皇帝了。
隋云旨这几日与他部下谈话,提了一嘴国事,澧国前几年便开始筹备与翼国起战,按照往例,所出开销都要胤城承担,隋云旨听了此番皇帝使臣所提的数额有些震惊,说道:“似乎比之前多了不少。”
部下只回:“城主已经应下了。”
随随便便便能将那数不清的金山往外给,连讨价还价都不提,要说隋家没有金库,阿箬是不信的。
甚至,她隐隐有些猜测到这些金库的由来了。
还未完全到达胤城前,便能看见一片光照亮整片夜空,与银河星辉交相呼应。便是入夜,胤城的城门都是大开的,城门前的阔路两旁被人精心种上了各色观植,花团锦簇,像是铺了一条富贵之路,直往金漆玉盖,雕梁画栋而去。
有钱二字,几乎就挂在胤城的城门上了。
一行人策马走到城门前,守城的是隋家的侍卫,看见隋云旨连忙行礼招呼。阿箬骑马慢吞吞地跟在后头,城中灯火绚烂,五彩斑斓地投了过来,她昂着头,眼神一瞬不眨地落在了城门顶挂着的巨大金匾上。
马身过了城门,阿箬与隋云旨等人一同入城。
城中人为了彰显自己富饶,能用金处不用银,客栈酒楼上挂着夜明珠,屋檐用的是琉璃玉,地上铺着平整的石块,石头缝隙里都能扫出二两金子来。
酒色财气,富贵逼人。
阿箬的目光从左看到右,最后落在了隋云旨的身上。
她原本想要他给自己看一看金库,以为财不外露,他隋家得了这么个宝贝应当不会大肆宣扬,却没想到隋家像是恨不得被人发现他们家有掏不完的金山银山,以不义之财外散,换一城的奢靡。
“隋云旨。”阿箬出声。
隋云旨背后一僵,亦有些惊喜,他回眸看向阿箬,她在金光灿灿中不染钱财俗气,丝毫不为这胤城的奢侈所动。
这还是阿箬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叫他名字。
“何事?”隋云旨问。
阿箬笑了一下:“你可听说过,点石成金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