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长者道,神明落泪,可撼苍生,所以神明无泪。
原来长者骗他的,只要疼了,不论是人,还是神明,都是会落泪的。
仙气仍在流逝,寒熄却放松了身体,不再与这股疼痛抵抗,他看向跪在不远处的阿箬,轻声唤她的名字:“阿箬,阿箬。”
阿箬浑身都在颤抖,泪如雨下,她看见那些不断朝她贴过来的仙气,憎恨地挥着衣袖想要将它们赶跑,想将它们赶回寒熄的身体里。
“阿箬,你看啊……花开了。”寒熄的声音一如往常温柔,顺着风,轻轻地吹到了阿箬的耳边。
阿箬抬眸看向他,却没看向毛笔峰上不断盛放的花。
她看着寒熄认命且释然的笑,看他眉目温和,眼底尽力掩藏着痛苦,看他眼下滑落的两条泪痕,看他桃花眼中倒映的自己。
她一直不知道的原因,好像在这一刻随着风声,随着寒熄叫她阿箬的声音,随着那一句“花开了”,一并传入心间。
从来没有复活神明一说。
一切都是她的妄想,她的执念换来的一场镜花水月。
所有吃过神明的岁雨寨人都拥有一些神明的仙力赋予的力量,阿箬也有,她原以为她想要复活寒熄的心坚定,所以她拥有收回所有仙气的力量,其实不是的……
从来都不是。
她拥有,是短暂唤醒寒熄的能力,是她的不甘,是她的赎罪之心让本就该在三百多年前死去的寒熄再度出现在这个世上,从来都没有……彻底复活神明一说。
这世间无人能复活神明,阿箬不知道,可寒熄却是知道的,他一开始就知道了……
阿箬原以为,是她清醒地面对自己必死的结局,她一直都奔着死亡去寻回那些散落各地的仙气,却从未想过,寒熄才是那个从始至终,知道一切结果的人。
从三百多年前他无力地躺在岁雨寨众人的屠刀之下时,他就已经料到了他再也不可能回到神明界了。那颗被他自愿交出的心,早就与阿箬融为一体,保全了她在其他岁雨寨人前的地位,也注定了她不凡的命运。
所以即便寒熄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也能认出阿箬,信任阿箬。
他失去一切,却清晰地知道,他的心在阿箬的身体里。
所以后来阿箬拼命想要找回岁雨寨的人,他却像根本不将那些人放在心上一般,他能呼风唤雨,能让枯叶起死回生,能暂停时间,却从没想过主动去找岁雨寨的人夺回仙气,不是因为他不能……而是因为他不想。
因为寒熄知道,一旦岁雨寨的人将仙气全都还回来,他与阿箬就要分开了。
他也曾只是个,神明界的……十九岁的少年罢了。
既经历过一次死亡,又如何会不惧怕死亡?既察觉对阿箬的心意,又如何会不害怕分别?
寒熄不曾亲口对阿箬说过的喜欢,就藏在他看阿箬的每一个眼神里,他不说,是不想在最后一刻叫阿箬感受到与他一般的痛苦。或许从不曾心意相许,能叫她更快释怀。
“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阿箬看向自己的双手,她如飓风中的一片叶,随时都要摇摇欲坠,神智理智皆被真相摧毁。
她竟还曾催促过寒熄,质疑过寒熄为何对寻找岁雨寨的人丝毫不用心?
他要如何用心?
每一个岁雨寨的人,都会加速推向他二次死亡。
阿箬想起了在白月城七夕那日,寒熄为她放的花灯。
他问阿箬的愿望是什么,阿箬说她想要尽快找到所有岁雨寨人,寒熄当时没说话。云湖上画舫飘荡了两个时辰,寒熄便安静了两个时辰,下船后,却还是为她点亮了那盏独一无二的灯。
他说,希望阿箬心想事成。
他说,祝愿阿箬所愿即所得。
寒熄看向毛笔峰上的花海,每一株野生的桃花与杏花一同盛放,从远方蔓延至山顶,一直到他们的跟前。
他与阿箬阔别三百多年后的重逢,也是在一片花海之中,彼时天上圆月,今日弯月,彼时深林湖泊,今日高山星海,彼时漫天梨花,今日桃花与杏花纷飞。
寒熄抬起手臂,广袖飘浮,接住了一朵完整飘落的桃花,粉嫩的花瓣中细蕊轻颤。
“阿箬配得上这世上,所有的花。”
寒熄说完,他朝阿箬靠近,阿箬却如触电般将他推开:“别碰我!你别碰我了!”
她知道一切,了解真相,却比被蒙在鼓里更为痛苦。她看见寒熄每朝她走近一些,他身上的仙气流逝得便更快,阿箬崩溃又颓然地跪在寒熄面前,与他面对面,又看见他递上来的桃花。
心痛以死也不足。
“对不起,神明大人……对不起!”阿箬却不知要如何对待寒熄,她珍视慎重地捡起那朵掉在地上的桃花,双手捧上,望向寒熄:“我捡起来了,我……我不是有意要推开您,我只是……我……”
“阿箬。”寒熄轻声道:“这十一年,是我偷来的,所以,别难过了。”
是阿箬的执念将他唤醒,拼凑成尸骨,堆砌出血肉,化作了这个装满仙气的器皿。
“我很高兴能遇见阿箬,也很高兴这颗心没有落入旁人之手。”寒熄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将那句喜欢吞回了肚子里,他道:“戴上花,我看看。”
夜风从他的背后吹来,寒熄左侧的袖摆也开始化作飞烟,阿箬将那朵桃花戴在发上,泪水早已决堤。
他的阿箬,戴上桃花的样子真好看啊,果然,她能配得上这世上所有的花。
只是别再哭了。
她的每一滴眼泪,都像是钻进寒熄骨缝里的毒,太疼了。
他们之间有一步之距,横隔着生与死,凑近便会要命。
可寒熄实在太想碰一碰她了,这几日身体逐渐不堪重负,他总是早早就睡了,也总是来不及抱一抱她,亲一亲她。
“抱一抱我吧,阿箬。”他的声音哑在喉咙里,这回眼前模糊,却不是因为眼泪,似蒙上了一层白纱,世间的颜色将要于他眼中褪去,寒熄甚至有些听不到风声了。
他的时间不多了。
寒熄忍不住朝阿箬凑近,那层白纱下的阿箬愈发模糊,寒熄看见她拼命摇头,她逃避他的死亡,也不想加速他的消亡。
“抱一抱我,阿箬。”
寒熄抿嘴,不断重复:“再抱我一次吧,阿箬,让我为你下一场流星雨。”
阿箬看向面前的寒熄,他的肩膀消散,就连那张脸也缺了一角,从额头开始已经消至眉尾,阿箬终于忍不住扑了过去。
“不、不!!我不要流星雨,我什么也不要!我不要你死,你不能……你不能再让我承受一次,我不能再经历一次了……”
“神明大人,不消失好不好?阿箬喜欢你……阿箬……爱您啊!”
她紧紧抱着寒熄的身躯,怀中人浑身冰凉,就连他身上的香味也要变淡了,没有双手从背后抱住她,也不会再有人抱住她了。
“神明大人,求求您……”
“寒熄——!!!”
第119章 星和月:三
“此番应劫, 切记切记,若遇凡人,不可相见。”
有人这样告诉过他的, 那道声音好似很遥远, 他只记得那是他从神明界离开时背后传来的声音,带着仿若苍老的沙哑,就像未卜先知般料定若他遇见凡人, 必会堕劫。
他回头望去, 神明界的长者突然出现, 那位长者眼见寒熄出生、长大,他看向寒熄的眼神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却是重复了那道不知何来的声音。
他告诉寒熄, 不要与凡人相见。
他说出凡人的诸多弊端, 寒熄问他是否所有凡人皆是如此,他又道,皆是。
寒熄不知自己为何在弥留之际却偏偏频频回想起过去的画面, 回想起那位眼见着他长大的长者在说出那句话后,长长叹了一声, 似无奈, 又似惋惜。
眼前的光越来越暗了,耳畔的声音也越来越远,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被呼啸的风灌入, 才勉强能听见一丝声音, 那是……阿箬的声音。
“寒熄!!寒熄——”
寒熄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寒冷, 他只能看见一片飘入视线中清脆的绿叶, 那是……竹的叶。
仿佛坠入了一次黑暗再度清醒, 又有如凡人的回光返照。
寒熄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瞧见的漫天的花,模糊的花海之下紧紧抱着他的人,他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纯澈的香味,是他来到人间第一次接触凡人便飘入了他结界中的,阿箬的味道。
他就像从一场梦境中又清醒,短暂的时光里经历的一切纷纷化作飞舞的花瓣,越过他的眼前,闪现于他的脑海,从他见到阿箬的那一刻,直至现在。
一点一滴,从那些溜走的仙气中再度追寻回来。
仙气他留不住了,但至少要留住一丝关于阿箬的气息吧。寒熄记得他很聪明地留了一个阿箬随身多年的荷包,那只陈旧的荷包上有她的味道,这样便是他消亡,化作世间的一阵风,一场雨,那便阵阵、场场,都有阿箬伴随。
寒熄想,他不后悔。
入凡尘,见凡人,只要是阿箬,便不后悔。
他听不见阿箬的声音,也终于再也看不见阿箬的模样,他也不知自己能不能说话,嘴唇微张,借着最后一丝气力将自己想说的全都告诉她。
他道:“阿箬,别怕,这世间不止一个神明,会有人指引你今后的去路。”
他道:“你不是曾问过我神明界是什么模样吗?你会亲眼看见的,那是我……生存过的世界。”
他道:“阿箬,让我借一借你的力,让我为你下一场星雨。”
他说的是……她的力。
阿箬感觉到怀中的身体愈发地瘦小了,她也听到了寒熄伏在她耳边断断续续的话,每一句都是对她的叮嘱与安慰,可明明……明明不该是这样的啊。
“这不公平!这不公平!!!”阿箬抓住寒熄背后的衣裳,察觉他的发丝从指尖流走。她看见他的身体已然消失大半,连着那件月白的衣衫统统化作了毛笔峰上的一阵风,一场雾,此番吹散,就真的什么也不留了。
“这不公平!!!”
“为何明明你什么也没有做错,却要受如此惩罚?为何明明是我做错了,却要我来活着?!寒熄……这不公平!我坚持三百多年,不是想要这个结局的,我不要这个结局!!!”
可惜她的每一句痛呼寒熄都听不见,她甚至已经快要察觉不到怀中的人了,阿箬低头看向自己的怀抱,不论她用多大的力气都留不住他。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见寒熄身躯的颜色越来越淡……他身体里的金色也越来越少。
这世上不会再有寒熄了。
“啊啊啊——”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去神明界!我也不要当神明!这不是我所求的!”
他明明说过,祝愿她所愿即所得,可如今得来的一切,都是她从寒熄那里抢来的,她的心,她的命,统统不是她自己的……这不是她所愿,这也不是她所求!
阿箬看不见寒熄了,就连那最后一丝月白色的轮廓也被山间的一阵阵风给吹散,她张开双手,看向那些落在她指尖的点点金光,痛得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了。
这比过去还要痛。
比过去得知他死去了还要让她疼痛……
阿箬一声又一声无力地嘶喊终究唤不回任何回应,她也挽留不住寒熄被风吹走的最后一丝气息,她看见那抹烟最终消失于毛笔峰外,消失在漫天的花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