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钊辉才放下心,说起自己的事:“你看多巧,我同你都是今年毕业。我已经在香港的几家对冲基金投了一些简历,应该很快会有面试消息。”他看了看她的脸色,又说:“其实你这样的学历,也可以试一试香港的职位。”
以他们现在的关系,说这样的话不知道算不算僭越,所以他十分注意她的反应。
餐馆的装潢很家常,像许多家庭式中餐馆一样,有陈旧的假皮卡座,不是特别干净的餐桌,餐厅的一角辟出一张大桌子来专门堆放外卖用的纸盒和塑料刀叉,头顶的电视播着过时的mtv或中文节目作为嘈杂的背景音。这一天电视里播的正巧是粤语新闻,林钊辉这个角度看不到,艾微微那个角度倒是正对面。他不知道她听不听得懂粤语,但见她似乎看得很认真。他听了听,电视里说的是一起什么绑架未遂案。他回头也去看电视,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人被警方带走的镜头,新闻播音员的画外音说,被逮捕的是香港傅氏集团的前董事长傅维贤。
他回头,看见艾微微的脸色不对,似乎瞬间被抽掉了血色,连忙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她坐在对面一动不动。林钊辉又叫了一声:“艾微微!” 她这才站起来说:“我先去下洗手间。”
电视里的新闻只有语焉不详的几句话,粤语她也听得不甚明白。她在洗手间里刷了刷网上的新闻,才得到更多的信息。
傅琪被判了刑,傅维贤投资的ev车项目烧光了钱,本来就要拿到一笔融资,结果在尽职调查时翻车,全面崩溃。香港的八卦媒体最爱讲豪门恩怨,此刻翻出来陈年旧事,说到傅修远的父亲傅景行当年的惨死,以及傅修远跟廖坚强两个联手把傅维贤挤出董事会的宫斗戏。网上有人猜测这次尽职调查过程中也有傅修远的手笔,所以傅维闲对傅修远是恨之入骨。正当这时候,傅修远要远赴南美考察,结果就在阿根廷遭遇绑票案,所幸当地警方早有准备,绑架未遂,绑匪全部落网,还牵扯出傅维贤这条大鱼,过程十分惊险。
她花了很大力气才镇定下来,心里想,原来这才是他想要的结局。夺下傅氏的主导权还不够,他要把傅维贤逼到角落,逼他动手,故伎重演,然后让他坐牢,得到应有的惩罚。
读了半天新闻,她才发现自己脑袋里嗡嗡一片杂音,手都在抖。他们当年也算是和平分手,约好了各走各路,互不相干。他的微信她始终没删,到现在还处在被置顶的位置,只不过向来都没有消息,她也没期待过有消息。这时候她点开他的微信,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两年前,她在机场,他祝她一路顺风。
她想了想,问了一句:“可还平安?”
美西时间的傍晚,是香港的早晨。她等了片刻,他没有回。倒是她,再不出去的话林钊辉说不定要找人来撞门了。她打开门走出去,心里想,现在只不过是绑架未遂而已,这说明他大概是没事。他向来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又谋划了那么久,肯定是有万全的安排。再说,这一切与她好像也已经没太大关系了。
再回到外面,她还是认认真真地吃完了那顿饭,虽然最后上来的雪菜年糕更像是咸菜年糕。
吃完饭他们就要驱车回校,她忽然想到:“能不能去一个地方?应该离这里不远。”
她把地址输入到手机里,林钊辉就按着手机的导航开车,也不过就是十几分钟的路程,车下了高速,走进一片静谧幽深的小区,家家户户高墙大院,十几米高的莱兰柏树挡住路人的视线,只偶尔能在拦着铁栅栏的大门口窥视到树墙背后的豪宅。
车停在一处豪宅门口,艾微微下车,在门口输入几个密码,大铁门就应声而开。院子里是大片绿色草坪,中间还有一个喷泉。主人也许不在家,草坪后面的哥特风小楼只亮着夜灯,但院子里的路灯仍旧亮着。
他们下了车,微微输入密码进了楼,林钊辉也跟进来,问:“这是谁的家?”
艾微微顿了顿,回答说:“一个朋友家。”
林钊辉的心里打着鼓。这个区这样的楼,价格无论如何也要一两千万美元,虽然她说是她朋友家,看她这一串密码就登堂入室的样子,应该也是关系亲密的朋友。他对自己的外貌和家庭背景向来自负,觉得比一般学生综合条件好,面对艾微微,现在他又不大肯定起来,是不是家境差得太远,所以他要再多努力一把?
小楼三层结构,一进门是宽敞的门厅,直达三楼的房顶,空阔疏朗。顺着旋转楼梯上楼,二楼是主人的卧室。她打开几扇门,找到大概是傅修远小时候的房间,门口挂着块红牌子,上面用醒目的字样写着“restricted area: no entry unless authorized (闲人免进)”。房间里面,桌上摆着一副《指环王》人物做的国际象棋,墙上贴着蜘蛛侠的海报,一切都像是个中二期男孩子的地盘。这一切好像都不是他认识的傅修远,她从未想过,他曾经也是个小孩。
正中的书桌上,还方方正正摆着一本笔记本。她翻开封面,发现是他的英文笔记,第一页的第一句话就写:“first day of summer. there is coldness in everything around here…(夏天的第一天。四周都冷……)”
身后的林钊辉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指给她看书架上玻璃盒子里装的一支剑:“这是弗罗多的剑,叫sting,限量版啊,很难得的。”
她赶紧合上手里的笔记本,回头说:“我们还是走吧。”
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来这里看看,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找些什么,最终发现其实自己并不想看。已经好了的伤疤,何必再去触碰。也许她只是在等手机里的回音,可惜她发的那条消息他一直没有回。
回到住处已经将近十点,她同林钊辉在门口告别,礼貌地感谢他安排了愉快的一天。他笑了笑,也许还想说些什么,大概意识到她的一脸倦容,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也不知为什么,有时候与人交往是件累人的事,好像这一天,什么也没做,不过是吃了顿饭,就叫她身心俱疲。
“一切平安。”
后来手机里收到傅修远的回答。她晚上睡得太死,消息来的时候没有看见,等看见时候已经天光大亮,香港也已经是深夜。他也没有更多的话,她想了想也没有再问。她们总归曾是那么亲密的关系,想知道他是否安好应该不算过分,除此之外,大概都是多余。
作者有话说:
没写到我想写到的地方(哭~~~)为了早日完结,我觉得明天可以来个双更,下次更新明早9点9分吧。
第53章 北岛来信(3)
最后微微按照杰克的建议, 投了简历去那家通讯社的香港分社。几轮远程面试通过,又看了她的报道样本,对方满意她的资质, 只剩最后一轮和director见面, 一般director不反对就下offer。这时候反倒是她有点犹豫起来。一个全新的城市, 一份全新的工作,万一不喜欢怎么办。对方的人事经理说,director要两个礼拜之后才有空, 届时欢迎她来onsite, 安排她和同事见面, 再跟director面谈。她就这样买了一张机票, 打算去香港看一看。
走的那天,她又在机场遇到林钊辉。林钊辉在安检口的队伍里看到她,大力朝她招手,又挤到她的身后, 朝她大笑, 说:“这么巧?今天需不需要bear walk?”
事实上也没那么巧。林钊辉听说微微可能要接受香港的一份工作, 自然是大喜过望的, 自动解读为她有考虑到他们的可能性。他在香港有好几个面试,本也打算回去一趟, 打听到微微的行程, 特意也把机票定到了同一个航班。
其实全程他们都不坐在一起,可是在别人眼里看来, 就有点双宿双飞的意思。
下了飞机,他还真的像护花使者一样紧跟着她, 又替她把行李一起取回来。微微这一趟不准备久留, 带的东西并不多, 只不过一个中号的行李箱,里面装了几套西装,但出门在外,男士总要体现一下绅士风度,所以行李都放在林钊辉的行李车上。
林钊辉有人接机,他的父母好久没见到儿子,双双出现在机场。林父略有些严肃,看起来像一个典型的单位领导。林母要慈祥得多,一张圆脸,也很爱说话,看见她就说:“小辉的同学啊?住哪个酒店?哎呀别客气,还叫什么计程车,我们送你一程,顺路的。”
林钊辉二话不说把她的行李搬上了车,她也不好再推辞。
车在停车场绕着圈子,她的手机刚刚关掉飞行模式,有提示说她收到一条微信。她同傅修远久没动静的对话框里出现一行字:“近几天律师会联系你。”
她下意识地向窗外张望。香港的春天要比旧金山热得多,即使车里开了冷气,即使车窗的茶色玻璃又挡住了外面的阳光,还是有一种粘稠的炙热。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排又一排汽车静默在沉闷压抑的空气里。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四处张望,除了车什么也没看见。回过头来,她在手机里回了“知道了“三个字,对方也再没有什么回答。
她的面试被安排在第二天的早上。通讯社的办公室在中环地段,办公室的大会议室可以看见维港。director是个胡子拉碴的老美,说话快而风趣,认识杰克,所以对她也很亲切。她又见了一个将来可能要共事的同事,四十岁出头的资深记者,也来自大陆,在斯坦福拿了学位,先后在多家报社做过,做到最后还是觉得香港最如鱼得水。这位同事劝她:“相信我,比起旧金山你一定更喜欢这里,这里可以给你提供更宽广的天地。”
条件很优厚,工作也是她感兴趣的,她还是有顾虑,跟人事部说,周五下班之前给最后的决定。
她一直记着律师会联系她这件事,果然,第二天就有律所打电话给她,却并不是之前帮她建立信托账号的那家律所,并且对方已经知道她人在香港。
律师约了她在办公室见面,位处中心地带的写字楼。约她见面的是一个看起来已逾花甲的律师,很有绅士派头,自我介绍说:“我是傅天宇先生的遗嘱执行人,今天特意请艾小姐过来,是要谈谈傅天宇先生遗嘱的事。”
早在傅修远说是傅维贤把她扔在了孤儿院时,就告诉她傅天宇在遗嘱里给她留了些财产,虽然也不多。那位律师说:“傅老先生的遗嘱里留了些资产给孙惠贞女士的后代,具体的清单我们可以下次再谈。现在我这里有一些文件需要艾小姐签署,需要艾小姐先通过dna检查的确认。”
有人专门来采了她的样本。她以为完事了,律师又说:“还有一份资产是今天就可以过户的。”他说着又拿出一大堆文件,告诉她:“这一座是位于深水湾道的别墅,也是傅天宇先生身前的住所,现在傅先生委托我转让给你。”
她诧异,问:“傅天宇先生委托你?”
律师笑笑说:“不是,是傅修远先生。”
她记得傅修远说起过那栋楼,说那栋楼在半山腰,三层别墅,有个大露台,俯瞰大海,但他不喜欢那里,因为只有他一个人住,太空。那天他生着病,一个人半夜从香港跑回来,同她两个人一起,躺在床上却睡不着。那天他说了许多事,说他掉了第三颗门牙就没了父母,从小怕冷,害怕黑夜,一到晚上就躲在陈妈的床底下不敢出来。
许多事她以为忘记了,却其实记得很牢,比如他说过的话,给过她的一个微笑,人群中紧握双手的瞬间,都扎根在记忆深处,就像沉入海底的泡沫,总想伺机浮出水面。
从律所出来天已经渐黑。她在中环的车水马龙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程,心里一片迷惘。林钊辉给她发了个微信。他下午在中环的哪个对冲基金面试,刚刚结束,自我感觉良好,问她可不可以一起庆祝一下,她一时想不出说不的理由,潦草地回了一个“好”字。
刚放下电话,电话铃又响起了,她以为是林钊辉,接起来一听,电话里面的人说:“微微。”
她一下子停住了脚步。下班的车流在她身边哗啦啦地开过,头顶大厦的霓虹灯亮如白昼,对面的行人匆匆与她擦肩而过,全世界却在这一刻突然失去了声音,一下子安静下来,只留电话里那一点点杂音,好像隔着千山万水。
她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无法回答。电话对面的人又说:“微微,是我。”
他声音向来适合夜晚,如月光打在水面上一般沉静。她又停了一停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答了一句:“你好。”
他也是沉默了一刻,才说:“今晚有空吗?能不能见一面?”
他告诉她的地方是一家法国餐厅,离她所在的地方步行十分钟。她匆匆赶过去,却又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餐厅在一幢大厦的底层,有栽满植物的屋顶和明亮的长窗。窗口透出晕黄的灯光,她一眼就看见他坐在窗边的座位上,黑色衬衫,一身整齐的黑色西装,神色从容优雅,就像她第一次在南岛戏院里遇到他的时候一样。
她走进餐厅,告诉门口的领班自己找人,领班做了一个“请进”的姿势,侧过身,她已经看见他在餐桌间长长走道的那一端站起身来。
这间餐厅是一个狭长的房间,他的餐桌几乎在房间的最里面,从门口到他的餐桌,似乎有二十米远。他用目光追随她的身影渐渐移近,她却觉得那长廊长得没有尽头。好不容易走到了面前,四目相对,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开口说:“微微,坐。”
那时候她心里想:好了,看到了。如果对自己绝对诚实的话,她万里迢迢跑这一趟,大概就是想来看看他到底是不是还活着。现在看到了,他活蹦乱跳,手脚齐全,目光依旧深邃,声音依旧好听,连皱纹都没有长,她也算了了心愿,可以解脱了。说好了江湖不见,他说到做到,办完了大事也并没来找她的意思,她还跨过半个地球跑过来矫情个什么?
她终于定下心来,给了一个久别重逢的笑,抢先问:“多年不见,你还好吗?”
他笑了笑,不说话。
她又说,有点调侃的意味:“听说现在傅氏都在你掌握之中了,恭喜你啊。”
他目光闪动,只是不说话。
侍者递上菜单,她看了看,满满登登一大本子,叫人眼花缭乱,光是头盘她就上上下下看了两遍,都是杂乱无章的字母,字都认识,又好像什么也没看懂,干脆在主菜里随便指了一个了事。
侍者转去他那一边,他只瞟了一眼菜单,随手把菜单还给侍者,说了一句:“跟她一样。”
傅修远还点了一瓶佐餐的白葡萄酒,不知道他记不记得她是个酒品不好的一杯倒。今天她倒用不着喝酒,已经话比平时多得多。说起她的旧金山生活,她从学校南门的波霸奶茶说到学校西门的黄油味增拉面,最后还说:“多亏有杰克的照顾,帮我找了实习,带我做了不少事,竟然还带我去采访过连环杀人犯,说出来都没人相信。这次香港的工作也是他介绍的,要不然我恐怕也拿不到面试机会。”
他这才问了一句:“打算留在香港工作?”
她停下了刚才精彩纷呈的发言,默了默,说:“我是希望能留在旧金山,或者回h城也好,香港这边只是随便来看看,可能不会接受那份工作。”
他又笑了一笑,不再说什么。
法式餐厅里的氛围总是私密而浪漫的,桌上燃着蜡烛,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钢琴曲,头顶是昏黄的灯,照在人脸上个个都神情柔和。不过他们两个人占据了一张四个人的餐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向前探身,而是靠在椅背上,离她有两米远,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放在桌上,手腕上银色的袖扣闪闪发光。从前他更爱带她去巷子深处的小馆子,头碰头挤在一张小方桌前抢一碗鱼蛋粉,哪里有现在高大上。
他没兴趣叙旧,她也说得累了,有一刻停下来,两人就陷入尴尬的沉默。她不知道他叫她出来到底要说什么,好像他根本什么都不想说。两个人面对面默默无语片刻,他终于说到正题:“今天见过律师了?”
她说了一个“嗯”字,想了想问:“为什么把房子过户给我?我不住香港,又用不着。”
他只淡淡说:“我也不住那里了。老头子的东西,你都有一份。既然没人要,你就拿着。”
谈话就转入公事公办的轨道,好像两个生意合伙人在讨论收支报表。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只棕色大信封来,放在桌上,用手指移到她那边:“今天约你出来,是想把这个交给你。”
她打开一看,里面也没什么东西,只有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地址,和电话。傅修远在一边解释:“偶然查到这个人,是傅博延的儿子,想到你也许会有兴趣。他应该知道些你家里人的事,要不要去见一见,你自己决定。”
这时候他抬腕看手表,大概表示事情谈完了,再没有浪费时间的必要。
她的手机也在这时候响起来。她这才想到,林钊辉要约她去庆祝,她完全把这事抛在了脑后。看手机上的提示信息,他给她发了无数微信,大概因为她没反应,这才打电话过来。
她一接起电话,他就喊,声音有点大:“你去哪儿了?怎么发那么多消息你也不回?”
她回答:“对不起,一个朋友突然约吃饭。现在吃差不多了,你想去哪里?”
林钊辉还在中环,离得也不远,她告诉他这间餐厅的名字,他说现在就走过来,在门口碰头。
盘子里的菜她好歹吃了六七成,虽然吃到现在她也没闹明白吃的是什么。又胡乱吃了一会儿,林钊辉终于给她发消息说快到门口了,她连忙放下刀叉,笑说:“我得走了,有人来接我。”
她整理了自己的东西,站起来。他也站起来,绅士风度一如当年。她笑着说:“再见。”他没有说话,只是朝她点了点头。
她调转身,又从那漫长的过道走回去。头顶飘着钢琴曲,声音很轻很遥远,让她想起那首肖邦的《e大调离别练习曲》。有一段时间,他常常从香港飞到h城来看她,每次告别都难舍难分。有时候深夜,她要走了,去门口穿鞋,他还会追过来,伸出胳膊从后面圈住她,头抵在她的肩膀上,亲亲她的面颊求她:“还早,再过一会再走。”此刻他一定也在目送她的背影,只是不会再追上来挽留她了。
想到这里,她嘴角那点假笑再也挂不住,眼睛酸得要落下泪来,幸好他在背后,什么也看不见。
作者有话说:
说说番外的想法吧:
1.民国故事还需要收个尾,但惠贞的日记是没有了,所以会写个番外交代一下。
2.文中有些前世今生的影射,想写个番外把这部分补齐。
3.虐男主+甜甜甜
4.???
除了1是必须写的,其它看这两周有多少时间,能写多少写多少吧。
下一次更新今晚19: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