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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北再来周家祖宅是跟着陈老爷子来的。
    刘芳云死后, 闻讯赶来悼念的人并不算少,怎么说也要给周家几分面子, 继续人情往来。
    至于老爷子这些同一辈都互相闻名的人,也来了不少。
    他们大多人至耄耋, 白发苍苍, 由子孙搀扶着走来,穿行过芦苇荡丛后彼此打了招呼, 被周家负责迎客的人请进内堂, 聚到一处。
    他们聊的并不是现在, 而是过去。
    从战火纷飞的年代走来的过去。
    陈北坐在原地静静的听,送绍老爷子过来的绍原也与她一同坐在角落,整间屋子的小辈都坐在这里, 大多大气不敢出一声。
    直到有的老太太摆摆手, 乐呵呵的说:“你们一群小孩跟在我们旁边干嘛?去看看外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别到这里碍眼了。”
    周家怎么可能缺人手,不过是找个理由把这群小辈赶出去罢了。
    陈北掸了掸自己的裙摆, 第一个起身往外走去, 绍原跟在她身侧一同往外走。
    早就坐不住的年轻一辈有了打头的立马跟着一块鱼贯而出。
    周家祖宅很大, 足够容纳这么多人四处闲逛。
    陈北找了个小亭子与绍原坐下等着葬礼开始。
    “好几天不见,你怎么看着稳重了点”,绍原多打量了她几眼,忍不住问道:“是发生了什么吗?”
    陈北过去眉眼灼灼,现在却像是短暂的收敛了面上的张扬,显得整个人都带着一股肃穆与沉静。
    “一个人要是遇到了个看不透的人,肯定会收敛些。”陈北给自己酌了杯茶,“而且这是在葬礼上,你让我还怎么随心所欲。”
    “不止稳重了,还有困惑了”,绍原觉得稀奇,“你说的不会是周家的老太太吧?”
    陈北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那天旁观了老太太在她面前闭眼,不可以说是没有影响的。
    哪怕是陈北也确实是第一次直面一个人的死亡。
    她的父母哪怕面对过从古至今数不清的死亡,也无法做到坦然自若,在见到每一件古旧物件上的细微时都忍不住心情激动热泪盈眶,更何况她这样眼睁睁看着一个人逐渐失去自己的精神与精力,感受到生命在眼前流逝,最终凋亡。
    她只喝了口茶,缓声说:“有困惑就应该早一点解决,不然抓心挠肝的,实在有些郁闷。”
    刘芳云像是死前故意给她开了个玩笑,令她这两天时不时的想去她和自己说过的那几句对话。
    一般情况下,陈北是不会在意这些的,她向来只在意自己,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死亡瞬间的震撼加持,反而令这些话印进了她心里,历久弥新。
    可她并没有纠结多久,依旧一身黑衣黑裤肩膀上挂着小白章的周微小跑着过来找她了。
    “陈小姐,周先生请您去一趟。”
    陈北闻言看向绍原,绍原却善解人意的冲她扬扬自己的手机。
    “你去,我正好一个人处理处理事务。”他说:“今天要不是绍轩出去了,该陪老爷子来的人应该是他,我公司还一堆事儿呢。”
    于是陈北点点头,起身跟上了周微。
    依旧是甬长的廊亭,可陈北前天过来时头顶华丽的浮雕已经被白色的丧花遮盖,红色的廊柱上每一根都缠上了百花,一路进了刘芳云死去时都小院。
    周微停在外面,低声说:“周先生只让您一个人进去。”
    陈北睨他一眼,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里是全然与外面不同的安静,丧礼的氛围仿佛半点没有进入院内,甚至没有了四处弥漫的烟尘气。
    料峭的竹枝矗立在角落,随着风轻颤。
    陈北越过它们,在推开老太太房间的大门时脚步微顿。
    透过雕花大门,她见着了坐在里面的周呈。
    男人早已换下了那天的那身中山装,改换了便捷的黑色短袖和黑色长裤,袖摆上同样别着一枚白色的袖章。他正坐在屋内的木椅边,冷淡的望向窗外,从陈北的角度只能见到一束阳光透过窗柩的花纹落在他清俊的侧脸上,连纤长的眼睫都渡着层斑驳的光。
    黑色真的很衬他,映得他唇红齿白,却又沉静挺拔,越发像颗清泠泠的冰,哪怕被阳光普照,依旧带着几分骄矜与漠然。
    他坐在古旧的房间里,就如同他站在万有观古旧里那般,与环境浑然一体,像幅相得益彰的画,天生有几分独属于他的风骨。
    跟在她面前时判若两人。
    陈北静静看了他一会,这才推开了门。
    吱呀一声,惊动了里面的青年,他原本漠然的眼睛像是瞬间有了几分光亮,见到陈北的那一瞬,极其温柔的扯了扯唇角,眼底掺杂着只会在她面前显露的疲惫,但整个人都比刚刚独自一人时鲜活了太多。
    “北北,过来坐。”
    他扶着自己身侧的椅子摆正,轻声说:“怕你在明面上和我扯上什么关系之后会带去麻烦,所以特意等你和绍原落单之后才请你过来。”
    陈北坐到了他身侧,听着这话似笑非笑,“如果真的怕惹上麻烦,那校庆的时候和你一起去,该麻烦的早就麻烦到了。”
    周呈闻言抿了抿唇,似乎在分析她话里的意思,最后却只轻轻勾住了她的手,“别生气。”
    “为什么你总是觉得我会生气?”陈北有些好奇的问道:“我看起来很像容易生气的人吗?”
    一般陈北从来不会生气,她一直都是惹别人生气的那个人。
    如果她生气了,只会让对方更加生气,有仇她当场就报了。
    可很显然,这段时间,周呈道歉的次数太多了。
    哪怕他已经比以前好了太多,起码会说自己的想法了。
    “不像,不是”,男人有点词穷,他不可能说自己是因为陈北始终没有给他一个名分而焦虑,不敢跨越雷池,更何况他还在等事情结束之后陈北给他的答案,依照他小心谨慎的性格,当然越是在那之前越谨慎,不敢行差踏错半步,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的道歉。
    陈北漂亮的杏眸与他对视,通透得像是看透了他心底的想法,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下去,只问:“张道长没有来吗?”
    “张道长倒是想来主事,可我怕他辛苦,就让他别来了。”
    周呈如实回答。
    张道长这辈子也送走过不少人,年轻时更是为了生计参加过不少葬礼做道场的指引人。
    可他已经年迈了,从山上下来一趟到这么遥远的周家祖宅并不容易,后续的流程以他的体力也很难再跟上了。
    “而且老太太不信道,只信佛,张道长也没有来的必要。”
    “那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周呈听到这句话半垂着眸子,从一旁的桌面上拿过来一个文件夹放到了陈北的怀里。
    这一次他说话没有看她,只低声说:“我知道,你对老太太的事很好奇,整理好了她的遗物,给你看。”
    那天周呈就是因为知道了老太太在弥留之际才不想让陈北去看,在他心底任何人的死亡都不应该给她看到,让她留下不该属于她的惆怅和迷茫。
    可假如陈北自己决定要去看,要去直面,拿他也只能尊重她的想法,并且做她身后不让她受到这件事负面影响的那堵墙。
    他太了解她了。
    老太太这样的人,会是陈北好奇遗憾的对象。
    让她的情绪不会囵进这件事里,反而成为她人生路上的经验,日后想起来也有个不错的结尾,这才是周呈事后能够为她做的。
    所以他整理好了老太太要他们焚烧的遗物,在这里等她。
    陈北掂了掂手中纯黑色的文件夹,很重很有分量。
    等到打开,里面却只有两张装裱好的黑白相片、几封能看出有些年头的信,以及一封遗书。
    她捧起第一张照片,率先被上面的美人吸引。
    哪怕是黑白的老旧照片,失去了照片原有的光泽也无法掩盖上面穿着旗袍的美人穿透时间与空间所留下的韵味。
    她穿着一身纯色的旗袍,腰臀比例极佳,年龄并不算大,靠坐在木椅上,指尖举着一把纤长的烟杆,正含嗔带怒的看向镜头,整个人容色极盛。
    照片的右下角用钢笔写下了清峋的四个字——吾爱枝枝。
    “这是老太太年轻时吗?”
    “是。”
    等周呈回答完,陈北才翻到了第二张照片,这是一张合照,一男一女,女人还是那身旗袍,依旧靠坐在木椅上,她身后的男人宽肩窄腰,一身中山装衬得整个人笔挺异常。
    可最令陈北震惊的是他的脸,这是张棱角分明的脸,却实在有几分眼熟。
    他的眼睛也像极了周呈,或许不该说周呈而是周宁,因为除开眼睛,他和周宁有六七分相像。
    可是周宁的眉眼透着沉郁自大,令人看了就很厌烦。
    照片里的男人却英俊且正气,在镜头前轻轻捏了捏女人的脸,笑得开怀畅快。
    整个人都带着股明烈与热枕。
    令人一眼便心生好感和惊艳。
    陈北握着照片,盯着男人的眉眼反复看了看,又偏过头去看周呈,“这是你家哪位长辈吗?”
    “不是,又算是”,周呈屈起食指抵在唇边,沉吟一瞬才缓缓说:“他是我曾祖父收养的义子,叫周杰明,死在解放前的战场上,没有进过族谱,也没有人承认他。”
    陈北拿照片的手一顿,又拆开了下面的几封古旧的信,依旧是钢笔泅出的墨迹,里面大多是对刘芳云对问候,情意款款,遣词造句颇为活泼逗趣,可以看出这人的好性格。
    最下面的是刘芳云的遗书,一手漂亮大气的行楷。
    里面讲的不是什么情深款款的话,也不是什么临终煽情的言论,信里的用词造句极其简单平淡,讲得是她自己的过往。
    -
    如果有一个像太阳一样的人,带着还沉沦在旧时代闺阁里挣扎,性格阴沉扭曲冷漠的少女走出阴影,那大概她是无法拒绝的。
    周杰明是这样的人,乐观、开朗、正义又真诚,是刘芳云在过去的十七年人生中从未见过的人,整个人都像团灼人的太阳。
    他与她偶然相遇,一见钟情,明明自己的生活也不算如意却天生乐观而执着,带她走出阴霾,带她看过从未见过的山川河湖,教她新思想,让她看到何谓鲜活,打碎了她昏暗呕哑的泥身,替她重塑了一副能够勇敢面对一切浪潮的钢筋铁骨。
    然后他死在了两人结婚前。
    战争打响时是没有时间给人反应的,向外奔逃的路挤满了人,他是周家断后的人,一己之神保存住了周家百分之六十的财富,也是唯一一个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周家人。
    家愁国恨下什么样的爱恨嗔痴都只能伴着炮火的轰鸣埋于尘土中。
    可人的心不会忘。
    他一个人,孤独的死在了解放前的战场。
    刘芳云被迫辗转香港,她本心如死灰想一生孤寡,可是她的家人和周家人强逼她嫁给了周家的长子。
    那是轮番的游说,周家的长子喜欢她,那便是她的福气,无论对谁,都只能说一个好字。
    那样混乱的年代,一个女人能够得到庞大家族的庇佑是每一个人认为的好归宿,否则她可以去哪里呢?去了外面只是死路一条罢了,嫁了便能庇佑全家在乱世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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