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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低下头,郁彬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有些仓皇地看了郁里一眼,好半天才起身,拿过纸巾递给他。
    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郁里……”
    郁里接过纸巾,用力擦了擦脸,鼻尖和脸庞一片绯红:“我还素,不接受,帕帕的,理由。”
    “但素,帕帕,不开心,我可以不去。”
    郁彬捏紧了手指。
    郁里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他:“可是,我会,很不开心。”
    “会,很难过,很难过。”
    “因为爸爸,利用我对爸爸的债乎,伤害了我。”
    他从沙发上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向玄关,郁彬急忙又站了起来:“郁里。”
    郁里已经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他在电梯里抹了把脸,走出去的时候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防止小区里的其他人看出什么。
    走出小区,楼栋间的风呼啸而来,一瞬间将脸庞上的湿润吹干。
    前方听着一辆白色的车,车前站了个人,郁里站在原地看着对方。
    对方也微微直起了身子。
    然后,他张开了双臂,郁里像火箭炮一样冲到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郁里笑的时候没有声音,哭的时候更加无声,一路上,江照给他递了很多纸巾,郁里看上去还是十分难过。
    江照没有问为什么,郁里也没有说。悲伤是一件非常消耗精力的事情,一路回到家的时候,他已经靠在副驾驶睡着了。
    江照拉开车门,轻轻把他抱下来放在背上,单手把门关上,礼物提着,上了电梯。
    郁里素来是一个做什么事都很认真的人,学习是,开心是,悲伤亦是。江照将他放在床上,躺在他身边一入梦就看到他的梦里发了一场大水,他仔细找啊找,终于在山顶处找到了大水的源头。
    郁里同学坐在山顶,无声地用眼睛放着水,嘴巴扁的像是做了个玉米烫。
    江照一夜没怎么睡,因为怕在梦里被他的眼泪淹死,他就眼睁睁看着小同学的嘴巴撅了一整个晚上,睡眠中还在吭吭哧哧。
    又好笑,又心疼地亲了亲他的嘴唇。
    郁博士一样一晚没睡,他翻来覆去大半夜,终于在凌晨的时候打了辆车,来到了两个孩子的住处。
    来到门口,也不敲门,就把手里的箱子放在地上,然后坐在上面,静静发起了呆。
    直到一大早送牛奶的过来,江照前来开门,才看到他的身影。
    郁彬看上去局促的不行,“郁里……他,他还在睡吗。”
    “在睡。”江照拉开门,道:“进来吧,应该快醒了。”
    郁彬点头,江照伸手帮他把箱子提了进来,道:“这是什么?”
    “一点资料。”郁彬道:“我能去洗把脸么。”
    “当然。”
    江照打开厨房开始做饭,郁彬很快洗好脸出来,郁里还没起床。江照便道:“郁叔叔要不进去看看,也许已经醒了,赖着不起来呢。”
    “还,还是算了,他,估计不想见我。”
    “不会的。”江照把蛋打进锅内,道:“就算再不开心,也不会不想见您。”
    郁彬迟疑着推开了郁里的房门,床上的人微微一动,郁里朝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倏地坐了起来。
    父子俩相顾无言,郁彬又转身出去,把自己的箱子提了出来,忐忑地划开胶带,手却突然一缩,给刀子碰了个口子。
    郁里马上跳下床,跑去找来了创口贴和碘伏,认真地给他包住手指。
    “谢谢。”郁博士十分自责,郁里则已经微微退开,默默看着他。
    “我,我想了一整夜,觉得昨天的理由,确实不成立。”郁彬说:“但是,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这件事,真正的理由。”
    郁里不出声。
    郁彬打开了箱子,起身把其中一个文件袋递给他,道:“你和江照都那么聪明,想必,有些事情已经猜到了一半,比如你们两个,都不是常规繁衍的孩子。”
    即便早已猜到,但当看着自己喊了多年的父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郁里的心还是难免颤了一下。
    他在床边的地垫上坐下来,接过了那个文件袋,犹豫地去看父亲。
    “可能,会出乎你的预料。”
    郁里打开文件袋,从里面抽出了泛黄的纸张,上面是一个预申请的文件,显示是三十年前,有人提出了关于霉菌计算机的研究计划,但申请被驳回了,原因是所里资金不足,不足以支持这类科学实验。
    接着是几年后的又一次申请,上面详细里阐述了研究霉菌计算机需要经历的几个阶段,如霉菌挑选,培植,生长,观察,到成熟,模拟人脑思考,再到语言破译。这一次,申请再次被驳回了。
    但却没有给出理由。
    郁彬道:“我简单说一下,当时的背景。”
    “霉菌计算机的提议,一开始是源于一位前辈的突发奇想,但在经过了理论的调研之后,我这群人发现霉菌族群的确存在着紧密的思想连接,比如一颗孢子落在了合适的土地,它可以随着时间一点点地连绵成一片,目前地球上发现的最大菌体是已经生长到两万公顷,在热带地区。调查发现,这两万公顷的菌体,都来自同一颗孢子,换句话说,我们这一边割下一片组织,整个族群都会有所反应,因为他们的大脑互相连接。”
    郁里点头,他也了解过这一些。
    “你应该也知道,菌体也是一种生物,它虽然不同于植物和动物,可是我们在食用的时候,很多时候会感觉菌体的口感有点类似肉质。”
    点头。
    “所以,菌体在不断的生长之中,利用共生的独特法则,无数大脑同时运行,也就意味着它们的确有可能拥有像人类一样的思考能力。这个理论当当时被证实,所以才会有后面的申请。但那时,我们的国家很穷,不可能同意这种异想天开的研究,哪怕后期提议的前辈把整个方案都做了出来,也还是没有通过。”
    “之所以二次提议,是因为我国的科学当时处于严重落后,你学过历史,明白那个时候战争有多么残酷。而霉菌计算机模拟人脑的研究,是有可能让我们国家的科学突飞猛进的一项提议,当时很多想要参与到这个项目的科学家都对此报以厚望,但驳回的意见其实也有当局的考虑,因为从方案来看,时间跨度太久,等到霉菌计算机研究出来,我们只怕已经被灭国了,所以哪怕有资金也一样不可能投入在这方面。”
    “你知道京朔,一开始建校的宗旨是什么吗?”
    摇头。
    “是当局鼓励的,希望可以从中挑选出一批真正的头脑好用的人,可以成为国之利器,在那个时代,什么都不重要,只要你脑子好,哪怕行事作风张狂一点,三观超前一点,都不是问题,重要的是敢想,敢冲,可以真正推进科学进展。”
    “所以,京朔就这样一直延续了下来,在一开始建校的时候,学校的风气其实更加可怕,那会儿乱糟糟的,需要持枪的人才能遏制住那样激烈的竞争环境,有死伤都很正常,可以说,学校里很多都是疯狂分子。到了我那个时候,校风已经有了很大改变,因为实力至上,我进学校之后,就受到了很多优待。”
    郁里听的很认真,郁彬却恍惚了一阵,才接着道:“我在高中的时候就了解到了霉菌计算机的事情,对此十分好奇,因为明白了当局出于时间跨度过长而拒绝这项研究的原因,我也洋洋洒洒异想天开了一番。”
    “你看接下来的资料。”
    郁里立刻掀开,果然看到了一篇极为稚嫩的理论,的确像是出自高中生的文笔。
    “我提出,如果说研究霉菌模拟人脑思考必须要从选择合适的孢子开始,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干脆从人体开始研究呢?”郁彬说:“如果制造一台模拟人脑的机器难度很大,那么,制造出两个人脑应该不是问题吧?”
    “我们为什么不能反其道而行之,不是用霉菌共生法则模拟人脑再去破译菌体的语言,而是直接制造两个人脑,把共生的法则编辑入他们的基因,几十个大脑一起思考,不就等于拥有了几十个霉菌计算机的计算量吗?那是不是代表,无论是计算的速度还是质量,都可能翻个几十倍。”
    “刚开始不过是随便一想,但有人当真了,一位前辈认可了我的说法,认为这的确是解决当时科学滞后的很大可能。”
    “我被授予了京朔之星的荣誉,那个时候,我感觉自己无所不能,我要求校长给我弄一个私人的实验室,面对那些因为我提出的人体研究不合伦理而不闻不问,我邀请了江献一起,我们决定仔细研究一下这种理论,我们试图制造出……人造细胞卵。”
    “不是因为人体实验不合道德,而是因为,我们希望他们不受人类的基因摆布,我们希望它们只是一台生物计算机,不许具备人类应有的自私情感。”
    “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我们认为,只要不是同类,利用人造细胞卵造出几个无情的大脑,只要大脑,不要躯干,这并不违背人类法则……也许吧。”
    “当然,我们不可能成功。”郁彬道:“后来我们上了大学,开始进行别的实验,这件事也就完全被放下了。”
    “你们放弃,但有人没有放弃。”江照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前,郁彬苦笑着点了点头,道:“我的概念提出来之后,引起了一波科学家的兴趣,那个时候,科学迎来了最艰难的时刻,我们在战争之中,武力被完全压制,战场上每天都有人在流血牺牲,也许是出于这个考量,我当年提出的概念,被当局翻了出来。”
    “在我们大二那年,我和江献一起被叫到了导师的办公室。”
    一个名为“智天使号”的项目落在了两个年轻人的手里。
    “我们被告知,可以继续高中时期的研究,这个项目将由我和江献,全权负责。”
    “那个时候,我们都很兴奋,经历了大学的实践与学习,我们远比高中时期更加得心应手,总共造出了十七枚细胞卵,但只有两枚是有共生反应的。”
    郁里想起了那个梦,他被泡在水里,一双眼睛温和地注视着他。
    “不知道你们对希腊神话了解多少,智天使在乔凡尼·巴蒂斯塔·提埃坡罗的画作之中,就是一个小脑袋,孩子脸,头上一个光圈,没有身体的样子。”
    当局的意思,就是保留大脑,拥有两台生物计算机。
    “那个时候,我和江献都对细胞卵产生了感情,我们看着他们,想到他们明明拥有人类的大脑,却无法像人类一样会跑会跳……我们感到了战栗。”
    “所以,我和江献一致提交了说明,认为智天使号拥有躯干,可以更好的为当局工作,至少,可以省去破译的功夫,而且制造一个已经存在物种,比制造一个大脑要更加容易,也许是因为战事紧急,当局同意了。”
    “大三,我们正式开始培育这两枚细胞卵。”
    “大四,导师向我们传递消息,认为智天使号放在一起很不安全,所以我和江献分别带了一枚细胞卵离开,在当局的允许下寻找新的栖身地。”
    “接着,我考上了研究生,也就是那一年,我们凭借自己的力量研究出了更新的武器,在联合国的会议上拥有了话语权。”
    “保守派发起了更严厉的攻击,对我和江献口诛笔伐,当局也认为智天使号没有再存在的必要,并且,当时拍案的领导在人群的激愤之下被贬职,他决定抹除自己做下的错误决定,对我的实验室发起了攻击,试图把我,以及一众研究人员,和智天使号一起埋葬。”
    郁彬又翻出了一个文件袋,道:“扯远了,这个是郁里,当初的手稿设定,我是想告诉你……”
    郁里拉住了他的手,道:“然后呢。”
    江照也道:“实验室,被攻击了吗。”
    孩子们被那段过往吸引,郁彬提前有些说不下去,他平静了一下,才道:“被炸了。”
    跟他在一起的年轻科学家们,匆忙地掩护他将培养皿取下,“我们出去找他们,您带着孩子离开。”
    “我走,你们呢。”
    “您比我们脑子好使,我们死不足惜,可是您如果在这次党争之中失去性命,这将是科学界最大的损失!”
    “还有,孩子需要你,我们都无法确定,等他离开培养皿的时候会出现什么变故,只有您才能保护他,把他养育长大。”
    郁彬语气平静:“他只是想要智天使,那就给他。”
    “如果他真的是智天使也就算了。”一个年轻研究员指着透明培养皿里的婴儿:“博士,您看清楚,他现在已经长出了手脚,您确定,要把一个孩子的命运交到一个官僚主义的手上吗?”
    批准智天使的时候有多希望它成功,在被贬职之后就有多么希望它死。
    而如果仅仅是为了销毁它也就算了,谁知道智天使落在他的手里,会变成什么样。
    也许他们可以砍去智天使长出的手脚,留下大脑的行为。
    “我们看着他一点点长大,观测他逐渐从一个小细胞,变成和所有的婴儿一样……”
    “我们希望他平安。”
    郁彬被说服了,他转身离开。
    年轻研究员们来不及注视他走远,便被埋在了又一颗实验室的废墟之中。
    那位领导告诉群众,智天使已经被消灭,科学怪人郁博士也已经逃跑,但他会全力追捕。
    “那你,是怎么逃过那场追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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