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值得,没有人比你更好。”言柚望着他绝情的双眼,颤颤巍巍地说,声音低到极致:“无法回馈我也没关系,我不要了,程肆,我不要了行吗。”
人一旦陷入太渴望获得的感情,会不自觉地把自己变得卑微。
言柚没有在哭了,她只是这么看着他,眼尾的红像是消不下去了,越来越重。程肆紧攥着拳,沉着一双眼睛,几乎是咬着牙说:“你到底能不能……”
他没说完,因为言柚当着他的面,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室内一片黑暗。
睁眼看到的是熟悉的天花板和吊灯,衣柜、书桌、墙上的海报,无一不熟悉。这是她在颜如玉的房间。
脑袋里最后的记忆,是程肆要扯开她的手。
最后说着什么,都毫无印象了。
言柚猛地坐起来,撩被下床,三步并作两步地往门外跑,刚打开门,却看见灯都没开的客厅阳台,坐着个人。
皎皎月光铺满室,那人身影不如往日挺拔,肩背甚至微塌着,显出些疲惫和无穷无尽的孤独感。
黑暗中亮着一点猩红的火点。是他指间夹着的烟。
言柚脚步顿在原地。
他没走。
因害怕和骤然失落而加快的心跳逐渐平复,言柚朝他走过去。
程肆应该是听见了她在房间内焦急的脚步声和此刻走向阳台的声音的,因为言柚在他膝边蹲下时,他都没有反应。只是在人靠近时,掐灭了还剩大半根的烟。
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
静谧的夏夜里,花香阵阵袭来,星空廖远,只有月亮看着他们。
言柚往他膝边靠,哭久了缺氧导致的突然晕倒,此时睡醒仍有些发闷。
她声音很轻地说:“你要是真的不喜欢我,就不要对我心软。”
一只手搭在他膝上,额头低下去抵着。
程肆垂下眸,黑暗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他说:“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泡@沫
言柚问:“什么地方?”
程肆只道:“明天你就知道了。”
或许是今夜的夏风太轻柔,或许月色正好,或许小姑娘是真的很累了。
没多久,人就伏在程肆膝头,呼吸平稳地睡着了。
程肆扶住她肩,弯腰起身,将人轻轻打横抱起。
言柚眼睛睁了一瞬,眼皮带动长睫眨啊眨,像蝴蝶煽动的翅膀。乌黑柔软的长发落在他肩上,又从肩上垂落。
“睡吧。”她好像听见他说。
言柚看见他清隽的侧脸,天生微扬的眼尾,和注定薄情的好看唇形,也闻见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她迷蒙着双眼,脑袋往程肆颈间缩了缩。
明明几小时前还在机场,冷情冷性地说着那些话。
此时却又变了回去。
言柚舍不得睡着,却敌不过铺天盖地而来的困意。
窗外的老树上的知了发出清晨第一声长鸣时,言柚就睁开了双眼。
房间外有细微的声响。
言柚拖鞋都顾不上踩,就下床冲出房间。
客厅里,沈屏玉与程肆相对而坐,两人脸上的神情都冷淡至极。
沈屏玉更甚,看程肆就像是在看仇人一般盯着。
言柚确认了不是梦境,终于放下心松口气,再一定睛,却发现程肆左边侧脸上,有道明显的红色指印,清晰地能瞧见四根手指。
言柚心一紧,几步过去到他面前,伸手想触碰又不敢碰,紧张道:“你脸怎么了?谁打的?”
对面沈屏玉几乎是呵斥:“我打的!你给我过来!”
言柚还呛她:“你打他干什么呀……”
沈屏玉恨铁不成钢,气得牙痒痒,脱下脚下一只拖鞋,直直往程肆身上招呼。
准头很好,程肆也没躲,打到他肩上,弹了一下飞落在地。
他身上还穿着昨日的白色衬衫,胸前被眼泪洇湿的地方已经干了,这一下拖鞋飞过去,留下个清晰的黑色脏渍。
很闷的一声,听着都疼。
程肆却一声未吭,都承受着。
“混蛋玩意!!!”
沈屏玉打完、骂完,眼不见心不烦地下楼,到楼下还能听见她嘴里骂骂咧咧的声音。
言柚转回去去看程肆,刚想问他疼不疼,程肆却冲她抬抬下巴:“去洗漱,等会儿就走。”
言柚抿了抿唇,他面无表情的模样,总给她那个地方不会是她想去的感觉。
她直接洗了个澡,吹干头发,收拾好下楼时,程肆也已经换了身衣服坐在颜如玉一楼,那张她以前经常趴着写作业的桌子。
他应该也是回家洗了个澡,又变得一身清爽精致。
只是面上的表情仍然很淡。
红痕未消,指印还是清晰可见。
言柚问:“你今早见到她的时候,她打的你吗?”
程肆说:“昨晚。”
言柚愣了一下。昨晚打的?她半夜醒来那会儿,根本没看见。当时室内一盏灯都没开,太黑了。
“疼不疼?”言柚又问。
这么久了都没消下去,肯定疼死了。
她担忧地看着程肆,他却只是递过来一份早餐和一杯热牛奶,说:“吃完我们出发。”
言柚本以为这个地方不会很远,却没想到是一千多公里之外的一座海滨城市。
言柚对这个城市的名字很熟悉。
但从来没有来过。
飞机落地滑行,她看了眼窗外,这才去问身旁人:“我们来这里干嘛?”
程肆深深看了她一眼,却没说话。
言柚当时不明所以,直到乘车抵达一片海滩,两人站上岸边嶙峋的礁石,他才终于开口:“05年的11月,这片海上发生过一起意外沉船事故。”
言柚听见他提及时间的刹那,就已经有所觉察。
脸上的浅笑彻底僵住。
程肆的目光很远,遥望着远边平静的蔚蓝大海。海风柔和地吹着,发丝在空中被吹得些微凌乱。
程肆侧过身来,伸手拢了拢言柚耳边扬起的发丝。烈日照在海绵泛着光,晒在砂砾与巨石上,也落在两人身上。
他迎着日照方向挡了一部分的光,高瘦的身影落下的影子圈住言柚。
他了无波澜地望着大海,收回目光,低头只看眼前的人。
“那场意外一共有两人罹难,一个是你的爸爸,还有一个,叫梁令,这个名字你应该记得。”程肆薄唇微动,和盘托出,“她是我奶奶。”
言柚愕然地看着他,一动不动。烈日不再炎热,甚至不再带有一丝温暖热度。
程肆说:“你爸为救人而死,那个人,是我的家人。”
许久,风都变得静谧无声,言柚都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程肆先一步下去,伸手给她,言柚机械地握住。程肆将人半抱着拉下来,又攥着她手腕,将人带到沙滩树下荫凉处。
直逼四十度的气温,言柚的手竟然一片冰凉。
程肆放开,垂眸看着人。
“我确实没有只把你当一个小屁孩儿。”他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了烟盒,抽出一支,看了眼面前的人,却没有点燃,只是夹在指间,“我对你好,是因为心里有愧疚。”
言柚的脸色苍白,单薄的肩膀微微颤动。仰着白皙的脖颈,抬眸看着他。
“但是,”程肆往前了一步,右手抬起,遮住了小姑娘的眼睛,“我动心了。”
他低下肩膀,眉眼专注,却不敢看她明亮的眼睛。
他用一种更低的姿态,将昨日的否认换为今日坦荡的承认。
承认他心动。
承认他早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动因。
承认他落荒而逃不是因为什么嫌弃与厌恶接触,而是因为,他怕理性克制不住情动,怕自我战胜不了渴望,怕自己真成了畜生。
七岁而已,时间与年龄不是他们之间的阻碍。
而言为信的死,才是真正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迈不过去的海沟。
他离开了172天,调查了172天程术知到底是否参与当年那场所谓的“意外”,仍然毫无结果。
但有一件事。梁令当年答应前去参加那场调研,是因为程术知在其中的关系,项目的主要负责人是程术知好友,特意托了程术知的关系见了梁令好几面,几次三番,终于说服梁令以专家组身份前往。
程望思临终前口中喃喃的话,或许就是指这件事。毕竟如果不是程术知的关系,梁令根本不会答应参加,也就不会来这座城市。
程术知若不是“凶手”,那程肆自己身上也就没有不可饶恕的罪责。
他或许,也能大胆地,求一场心意相通的奔赴。
程肆右手仍未离开,仍轻捂着眼睛双眼。他清晰地感觉到,掌心传来的睫毛轻轻颤动带来的氧意。
他心软,从在机场看见小姑娘逡巡不停的双眼时,就已经心软。
他在她背后的视线死角占了许久,久到在赌她下一秒的放弃与离开,可是没有。言柚执着倔强得就像一株在见不到阳光也要拼命生长攀爬的藤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