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今日是怎么了?心情不好吗?”孙雪霄小心翼翼问着孙太后,讲经之时孙太后还十分高兴地与普觉国师说经。
孙太后看了眼孙雪霄,脸色平静,但说的话却带着寒意:“皇帝打算了很久,从让祁垣给哀家抄佛经就开始打算了。”
孙雪霄有些意外:“我还以为皇上和您商量过的……不过,为帝替身出家,确实有先例,皇上这是想给您一个惊喜吧?”
孙太后冷笑了声:“惊喜?皇上从不自作主张,如今可见是翅膀硬了,要不就是背后的人在试探。”
孙雪霄茫然:“一个内侍……真的离宫去做和尚,不会干扰到皇帝,不是挺好吗?之前姑母不是还担心他恃宠而骄,干扰皇上吗?”
孙太后冷道:“祁家是辅政大臣们弄倒的,哀家选了他出来到皇上身边,那些大臣们怕是觉得是哀家安排和他们有仇的人在皇上身边,自然是迫不及待怂恿着皇上,把人给远远送走了。”
孙太后越想越气,一眼看到桌子上的佛经,越发咬牙:“什么抄经抄得好,有佛缘,他也配?不过都是那些人教着皇上说话罢了!他自幼在宫里跟着哀家长大,吃什么穿什么,都从来没有过一点自己的想法,如何忽然想到要把祁垣送出去出家?还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处心积虑,自然是有人调唆,离间我们母子,把哀家的人给调走。”
孙雪霄道:“既然如此,那姑母今日怎不反对,只说不合适,另外挑个合适的人就行了吧?普觉国师定然会给您这个面子的。”
孙太后冷笑道:“你这就不知道前朝那些老狐狸们的心了,祁垣算什么?关键是哀家和皇上的母子情分,若是哀家反对,皇上这么兴头安排了一场,哀家这样小事都反对,岂不让皇上心生埋怨?这一招数得,定然有高人下棋,哀家若是真和皇上生了嫌隙,那就更是大事了。”
“皇上一日大过一日,若是这样的小事都不让他做主,越发把他往大臣那边推了。”
“且不管他,待哀家把皇后的事定了,再整治他们。”
孙太后将手腕上的八宝佛珠一粒一粒慢慢绕平,看了眼孙雪霄:“你一定会是皇后的。”
萧偃并不知道孙太后背后如何气恼,他到了上书房,和平时一般上了课,然后欣慰地看到了卫凡君在衣襟上别了一枝玉兰花。
似乎是怕皇上看不到,他这日穿了深红衫子,盛放的莹白玉兰佩在前襟口,极为醒目。堂上一反常态主动起身答先生的问题,又偷眼去看萧偃。他原本生得好,这一着意表现,众伴读都颇有些侧目,散堂送走萧偃后,纷纷打趣他:“卫二是不是要议亲了?今日打扮得潘安一般。”
“卫二不是一直在议亲吗?安国公挑剔着呢,听说又要生的好,又要好生养。”
伴读们打趣,卫凡君只做不听,心里想着也不知道皇上看到没。
他收拾了书囊,离宫回府,又召了小厮名唤斗金的问:“定了如意楼的包厢没?就最大那间。”
斗金忙道:“订好了,只是少爷您没给我客人名单?不提前下帖子,怕是一会儿人不齐。”
卫凡君道:“我自有安排,你让老高套好马车,要最大的那高座车。”
斗金又愣了:“少爷今天要坐马车吗?不骑马了?”要知道平日里卫凡君都是骑马出行更方便随时转场的,早晨去寺院走马打猎,下午在戏园子听戏看杂耍,晚上又去游湖喝酒,一天能把大半个京城走全了,自然是骑马最方便。
卫凡君不耐烦道:“马也要,今晚我要接几个客人去耍,莫要多问。”
斗金摸不着头脑,只得应了下去安排不提。
卫凡君用过晚餐,迫不及待去了摘星楼,点了些精致点心和水果,便开始坐立难耐,一时疑心皇上今日没看到,一时又怀疑皇上看到了但是出不来,又拎着心担心皇上若是微服来了被人发现如何是好,若是皇上和自己去看宅子中出了事要如何,一时念头纷至沓来,竟是担惊受怕不已。
萧偃却是没有急着去摘星楼,而是在路边巷子里坐在小摊前,用着粗瓷勺慢慢喝了一海碗羊汤。小摊上有贩夫走卒三五成群聊着天喝着小酒,也有穿着长衫的穷秀才挽着袖子小口喝着面汤。
小摊灯火不算明亮,但奶白色羊汤热气腾腾,烟火气息浓厚,萧偃就着羊汤,学着旁边其他人,撕了两块酥面饼吃了。说着今日买了几斤果,地里收成如何,家里媳妇怀孕吃什么吐什么,城门税又涨了,今年天太冷,漫无边际,都是鸡毛蒜皮事。
萧偃穿着一身黑袍坐在阴暗的角落里,并不引人注目,直将那碗汤喝干净了,才慢悠悠去了摘星楼,卫凡君看到他来如释重负,畏畏缩缩地等跑堂的下去后,上前行礼:“臣见过皇上。”
萧偃一挥手:“不必多礼,说正事。”
卫凡君展开了一张图纸:“陛下请看,仓促之间,未能备办,但也勉强得了间还算满意的,位置在金瓯坊,一个退休的官员儿子卖的房子,这房子之前几乎没住过,只收拾了说是要读书用的,因此十分干净。前边门脸儿旁开着一家医馆和一家药铺,旁边吃的酒楼也很是干净,接着书铺、绸缎铺,果子铺,齐全得很,穿过巷子笔直的就是御道了,离宫里也近。”
他指着那卷图道:“前后四进的院子,后边还有两层的小楼在最内里,全部合起来有十多间房舍,虽然委屈陛下了,但难得闹中取静,离宫里又近,房舍微臣已命人细细打扫了,只等陛下去看过,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只管交代微臣。”
萧偃有些出奇看了他几眼:“看你平时在宫里总是支支吾吾搪塞作业,话也不爱说,到没想到你办事起来倒还利落,回事也简单明了,倒是朕错看你了。”
卫凡君额上微微出了汗:“陛下谬赞了,臣为陛下办事,不敢轻忽,让家里的老家人替臣掌眼,这几日看了十几套房,这才心里有数,陛下能满意最好。如今外边臣备下了马车,陛下要不要去亲自看看?”
萧偃微一点头:“可以。”
卫凡君连忙起身引路:“还有一事要请陛下示,若是陛下看着合适,这房契,写谁的名字?”他抓紧时间回禀一切需要皇上定的事情。
萧偃慢声道:“写九曜,九九归一的九,日出有曜的曜。”
卫凡君一怔,但只以为是萧偃的化名,因此也没说什么,只恭敬应了,陪着萧偃走下楼,从后门通道出去,上了马车。
萧偃坐在马车内,卫凡君骑着马随侍在马车侧,车轮粼粼,车窗外人声依然鼎沸,萧偃伸手掀开车窗,看了一会儿街景,心中却默默问着巫妖:“你喜欢的住处是什么样子的呢?”
巫妖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是死灵,住处没要求的,满足你自己要求就行。”他并没有问为什么将房子放在自己名下,只以为是借个名字而已。按目前进度,自己要能够以魂体行走,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明明是有智慧有知觉的,怎么会没有喜好呢?萧偃顿了顿,换了个问法:“你们那边的风俗和建筑应该和我们这边大不一样吧?房子是用什么建造的?”
巫妖没想太多,回答道:“石头,巨大的石头磨成方块,做成穹顶,有着很高的落地长窗,用黄金、宝石、象牙、珊瑚贝壳等等贴在墙上作为装饰画,用许多石柱子,栏杆雕花,花园里一般摆放喷泉和各种雕像。建筑不是尖顶就是穹顶的,和你们这边的房子确实差异很大。而且我们那里有魔法,大部分建筑都设了法阵,会在石头上雕刻魔法阵,起到稳固和守护,以及恒温的作用。”
萧偃不由有些悠然神往:“恒温?那就是四季花开了?”他想起了巫妖捏着梅花枝的样子。
巫妖道:“嗯,贵族的花园确实能做到四季花开,不过魔法阵也是需要魔法师输入魔法保持的,养护维持魔法阵可不便宜,如果雇佣不起魔法师,那也还是只能随着天气变化居住。”
萧偃又问:“有机会你画给我看看,你住的地方吧?”
巫妖道:“可以。”
第19章 隐于市
大概走了一盏茶功夫,金瓯坊就到了。这夜正是十五,月光如水,十分明亮。月下看着金瓯坊果然一排的门面粉墙,精致整洁,坐落于京城闹市中,却又闹中取静,细心地远离了高官贵爵最多的朱雀大街附近的巷子,避免了皇上进出被大臣们认出的顾虑。
虽然这顾虑目前对于打算用传送门进出的萧偃是不必要的,但不能不说考虑得很周到了。
萧偃下了车进了宅子,卫凡君一路走一路给他介绍着。
这宅院约有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另有一门通街,行进里头,水磨灰墙,青瓦白阶,倚着朱栏栽了几本芭蕉,白石边又栽了数丛芍药,月下看也正开得妖灼,里外打扫得飞灰不沾,纤尘不染,清简恬静。
最难得的是后院有个马厩,中间圈着一块很是平整宽敞的场地,想来是供仆从偶尔遛马、套马车用的地方,但却很方便萧偃用来活动筋骨,习些弓马骑射。
萧偃里外看了一回,看院落房宇内家什齐备,几案桌椅、床柜箱台等都已安排了,床帐被褥也都铺置好,十分整洁,一并连陈设的玩器古董、书籍画卷,连着细软衣装都细心地打点了,不由十分满意,夸赞卫凡君道:“卿办事周到,朕很满意。”
卫凡君弓着背只应着:“这是臣应该做的,皇上可还有什么吩咐,需要添置什么的,只管交代下来,臣去办来。”
萧偃一笑:“好,待朕有什么要求自会交代,天色不早,卿可以先回去了,以免安国公老大人牵挂,朕自有打算。”
卫凡君十分恭顺地鞠躬后就退了出去,很快萧偃就听到了门关上的声音。
他摸了摸魂匣:“您要布传送阵了吗?”
巫妖却声音平静:“院子里还有人,藏在厢房仓库那里——年约六十多岁,相貌与刚才那位卫凡君有些相似,应为亲人。”
萧偃一怔,心下去明了,卫凡君乃是安国公唯一的独苗,如今举止异常,安国公怎可能丝毫未觉?他走出来站在庭院中央,月光如水,清辉浸透了庭院里的一草一木,墙上垂下的是荼蘼花架,清气漂浮。
他清了清嗓子道:“安国公老大人,可以出来了。”
躲在库房里的安国公本来还心存侥幸,但透过那窗纸洞,他看到那少年皇帝准确无比地望了过来,月色空明,那少年身姿笔挺如枪,眸如闪电,摄人心神,与平日临朝不发一言的沉默姿态大不一样。
原来,这小皇帝竟然是在韬光养晦?
安国公汗流浃背,不敢细想皇帝是怎么发现自己藏在库房里的,只怕自己所作所为都在皇上监控内,他微一咬牙,已推了门出去,大礼拜了下去:“老臣卫达见过皇上!臣罪该万死!绝不敢窥伺帝踪,老臣只以为孙儿胡闹,置办房屋只为豢养外室,因此才想着今夜来候着,看看是哪个女子入了他的眼,若是良家,不妨直接纳入府中,却万万没想到原来是皇上交办的差事。臣万死!求陛下恕罪!”
萧偃说话却还挺温和:“老国公请起,进去花厅叙话吧。此事是朕让凡君办差,因着要避人耳目,未知会老大人,是朕之过。”
安国公满嘴苦涩,仿佛苦胆破了,看萧偃已往花厅大堂里去了,连忙跟着过去,心里一阵叫苦。之前只知道孙子安排人悄悄置业,分外上心挑了又挑,连一应用品都细心挑了,每一样过问,且还自己去宅子反复确认,只以为孩子大了,竟开始学别人养外室了,看这上心的程度,只怕是要上头许久,因此他一边让老家人先按着小少爷的吩咐办了,一边专程挑了时机来堵人。
原本只想着看看到底何方神圣迷了自己孙子的心,没想到一眼却看到个活龙!
可不是个活龙吗?
他这一辈子也是第一次看走了眼!把个真龙当成了病猫!
顾不上想小皇帝到底怎么从太后眼皮子下出来的,这其中有没有自己儿子的手笔,他进去以后仍然老老实实跪下了:“皇上,凡君他到底年幼,事情没办好,也没留几个人给陛下使唤,老臣手下有些人手,训练过的,可靠嘴紧,要不要留在这里给陛下使唤,平日里也给陛下看看房子?”
这是投诚,送人手来了。
萧偃心知肚明,安国公这是知道孙子反正已上了他这条船,这是在表忠心了,毕竟他如今这条船不上也得上,这时候就算把孙儿关起来,太后和其他亲王跟前也解释不清了,人君前最忌三心二意,还不如早些投效,还能占个忠字。
卫凡君到底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办的事有限,但安国公这三朝贵勋可就不一样了,萧偃心念数转,面上却十分淡然:“卿家忠心耿耿,朕是知晓的,凡君年岁虽轻,办事却很牢靠,也是老国公教养有方。”
安国公道:“老臣有一心腹养子,一直在老家替老臣经营些产业,京里无人认得他,极可靠老实,明日老臣便调他过来,在前院住下,任由陛下差遣,无论后院有什么事,一律不问。”
在老家经营的心腹养子,这显然是真的将自己的后路全数交底了。
有些底蕴的世宦人家、大族,并不会一味的发展下去,而是会在老家修坟留下祭田,修学堂,然后将旁枝分了产业,另外记家谱过活,这样在当地产业分散,其实同姓本家仍然同气连枝,地方豪族盘根错节根深蒂固,这就是大族留下的后手。
一旦高官问罪,轻的不过是贬谪免官回乡,这般回去仍然能做个富家翁安养天年,等下一代儿孙崛起,若是真的碰上了抄家灭族的大事,那祭田学庄之类的是不会抄没的,再加上分出去的同姓照应,仍然能保全宗姓血脉,待到风头过后,又能死灰复燃。
而安国公这样的三朝老臣,宦海多年,自然可以先假装应承敷衍过小皇帝,然后回去便让孙儿生病返乡,退出京城,从权利旋涡中全身而退。
然而他却没有糊弄这看似傀儡的小皇帝,断然表了忠心,看起来完全不留后路……
当然萧偃不信他就真的没别的后路,但这已足够了,毕竟自己确确实实是一个无用的小皇帝。
萧偃眸光微闪,神情却仍然平静,看向安国公:“卿家请起吧,朕何德何能,能得老国公襄助?”
安国公下拜道:“陛下冲龄继位,却知韬光养晦,握瑾怀瑜,聪慧坚忍,明察秋毫,此乃明君之相也;陛下年少,偏又沉默持重,喜怒不形,不怒而威,此乃圣君之相;我那孙儿,纨绔无才,冒失莽撞,老臣今夜也犯了帝驾,陛下却能顾全我等,未曾问罪,反给我等报效皇上的机会,此乃仁君气象。老臣此生,既能遇圣君、明君、仁君,岂有不肝脑涂地,报效君上之理?”
萧偃被安国公这谄词如潮,一套娴熟马屁通拍下来,不由目瞪口呆,耳根微红,面上勉强保持着平静:“老国公实在是过誉了,朕并未怪罪老国公和卫卿……”
安国公道:“老臣这是发自肺腑,不敢有一字欺君。”
萧偃忍着耳朵的热度道:“老国公不必担忧,且先回府吧,此事只管守密即可。”
安国公连忙又拜了拜,干脆利落退了出去。
萧偃站起来在门边,远远看着安国公果然退出了院门外,便过去将门闩上,微微吐了一口气:“这位老国公,果然不愧活了三朝……这见风使舵的本领实在是……”
巫妖道:“我倒觉得他说得不错。”
萧偃耳根才凉了些,瞬间又热了起来:“他应该是为了保住他孙儿的命,怕我以此要挟,干脆交出人手……”
巫妖道:“权力旋涡的中心,从来不缺冒险家,他是最精明和最有眼光的赌徒,选中了你孤注一掷。”
萧偃到底年少,一时竟无言以对,巫妖却又平静地补了一句:“我也是。”
萧偃:……
他努力扭转话题:“所以时间也不早了,您要先布传送阵吗?”
一阵寒风在院中旋转着,飘荡的金发和法袍陡然在雪花中显露出来,巫妖金眸带了些笑意看了萧偃一眼,没说什么往里头走去:“嗯,我刚才已看好了,就设在主卧里间吧。”
卧室挺宽敞,用隔扇碧纱橱隔开来,外间是日常起居洗漱,摆着简单的几案和一张宽大书桌,一侧摆着书架。
再进去放着一张华美的金丝楠木拔步床,床帐华美,靠墙放着紫檀雕花顶箱四件柜,里头放着四季衣裳。
床侧有架黄花梨的屏风,屏风两侧放着各色古董摆件,中央却是一面等身银镜,磨得光滑锃亮,照人纤毫必现,镜子打开,背后又是一进的碧纱橱。
里头却又分设着几扇屏风,一角落放着洗浴用的木制深浴盆,另外一角落屏风后设着精美华丽的恭桶及太师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