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清到底什么情绪,她既庆幸他走了,又想起早晨他们二人不欢而散,心中仍有些不平的情绪。
过了垂花门入后厨,本想着再寻些吃食填肚子,围着灶火煎药的却不是李叔,而是个身形窈窕的女子。
仇红步子微微一顿,那女子听见响动,侧过身来,露出一张因烟熏火热而湿漉的脸。
......竟然是玲珑。
两个人都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彼此,皆是一愣。
仇红差点忘了,既已见了逐野,那避无可避的,定会再见玲珑。
她一时有些无措。
当年她背弃逐野,不惜伤他,论最对她心有芥蒂的,必然就是玲珑。
玲珑待逐野如亲弟,一向回护疼惜,当年之事,她不可能不与仇红计较。
她今日,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仇红眨了眨眼,只见玲珑微微起身,敛了敛衣裙,朝她一福,竟面色柔和,并没有半分情绪外露。
仇红不知作何反应。
玲珑还是那般貌美,只是衣着发饰皆随了梁风,不似从前平康里那般混杂打扮,一眼看去,倒有模有样像个京城名闺。
“你......”
“是小野叫我来的。”
玲珑知道她的疑惑,解释道。
她手头还攥着控火的蒲扇,不时掀动着风,一边照看着这边的砂罐,一边转过来伏在案上碾药。
“李管家去为将军跑马,又怕没人提醒将军吃药,小野便叫我来了。”
仇红:“哦......”
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不好让气氛冷着,见玲珑碾药的手法熟稔,不免问道:“你如今是医者?”
玲珑摇摇头,“只粗略地学过一些,并不是很熟练。”
又想起什么,眼中泛了些光彩,“裴将军说过,希望我有些技艺傍身,但奴...玲珑实在愚笨,复杂些的,总学不会。但好在我还能熬好药。”
那句“奴”的自称,竟还是没改掉。
仇红微微垂眸。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她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太多交集,唯一的关联也只是逐野。
显然,她们并不能将逐野当作一个话题。
还是不说话得好。
好在药很快便煎好,喝过药,仇红又简单地吃了一餐饭。
她向来没有什么口腹之欲,吃饭也只是为了不挨饿,食物好坏之分,她品尝不出,一直以来颇觉得浪费了李叔的手艺。
今日正好玲珑拜访,她又替自己煎药,于情于理,总该要留她一起用饭的。
玲珑一直吃得很安静。
仇红也不是个多话的。
两个人沉默地吃着,竟也不觉得尴尬。
用过饭,玲珑便起身告辞,仇红送她到府门,两个人告别,十分利落。
玲珑走后,仇红满腹心绪,李管家半个时辰后回到府中,跑在前头的,是她从前战马烈风。
烈风已经是匹十一岁的老小子,腿脚不便,同她一样,也落了一身伤病。
但这伤病丝毫不影响它纵情奔跑的乐趣,每半月一次的惯例,李叔都会带它到沙苑松松腿脚。
烈风一身黑亮的皮毛在日色下熠熠生辉,仇红靠近它时,它亲昵地蹭了蹭仇红的腰腹,仰起脖子,打了个响鼻。
“这就跑开心了?”
仇红见它心情愉悦,脑中的思绪跟着一扫而空,抱了抱烈风的脖子,便让李管家带着它去护理马蹄了。
烈风却始终没动,站在原地来回甩蹄,怎么都不肯跟李管家走。
“是还没过够瘾么?”
仇红牵过它缰绳,安抚性地抚了抚马鬃,烈风性子随她,执拗非常,若是没跑尽兴,是不愿意乖乖回马厩休息的。
仇红正好有空,便打算亲自带着它再去跑一跑。
刚一上马,烈风便迫不及待地扬蹄嘶鸣,管也不管准备叮嘱的李管家,倏地回转身子,冲府门方向而去。
一般来讲,烈风跑得并不快,它上了年纪也开始注重休养生息,尤其是腿上关节的地方。
今日却撒了欢儿似的跑。
而且目的明确,直往一个方向而去。
将军府本来不在皇城之中,是四年前仇红卸甲归京之时,梁帝金口玉言,特给她的恩典,将将军府挪移至鸿胪寺以南,特纳入皇城警戒范围之内。
既是方便她入宫,又是方便她跑马。
沙苑在皇城以北,出将军府门直行即可,梁帝有令,特许一路畅通无阻。
而烈风却未向北而去,反倒是一路向南,奔皇城外而走。
仇红微生疑虑,这并不是去往沙苑的路,而是往外郭城。
仇红心下一动。
外郭城一百零九坊,一百五十五座寺观,烈风一路驰骋,循着佛香而去,路无婉转,一直领着她到了凌霄寺。
茉莉芬芳,树下有一人徘徊。
竟是,很久未见的萧胥。
***
十六日朝堂之上,十分热闹。
林尚书大婚一事,那日婚宴上多数官勋贵爵都悉数到场,场面之大,几年所未有。
按照后梁风俗,凡大婚者可免去当值叁日,免于政务,这是难得的福泽,林无隅却并未遵循,未休婚假,十六日卯时晨起,按时上朝。
诸官免不了一番寒暄,既夸赞林无隅勤于政务,又调侃他疏于儿女情长,如何与妻室交代。
林无隅毫无半点被调侃的不适,回得滴水不漏,字字平和。
“然西凉之事未平,无隅不能有半分松懈,家妻虽处内室,同样记挂边防大事,今日只是例行上朝而已,实在担不起诸位夸赞。”
此语一出,众人的思绪又回到了如今近在眼前的西凉内乱。
西凉地处后梁以北,地广人稀,内划叁部,分为喀峰、启昭、祝叁族。喀峰、启昭皆为西凉本土所有,祝氏则是战乱之时,后梁一支北上逃难,与二族通婚繁衍而来。
在贞徽二十五年以前,叁部一统,为喀峰一族所领。
与后梁互尊互敬,通商通教,本是睦邻友好之势,却不料启昭一族始终不满与后梁平起平坐的局面,多次派人扰境,抢掠平民,制造骚乱。
后梁却无法讨要说法。
西凉土地瘠薄难以耕种,每逢严寒酷暑,常有牧民因饥饿困苦越境抢粮。
后梁只能派军镇压,却无法根治难民骚扰。
这在外交上算不得什么值得大动干戈的大事,可年年如此,再有启昭一族别有用心借题发挥,后梁也无法一忍再忍。
贞徽二十九年,赵敏领命镇守羲和关。
赵敏是有名的好战分子,面对启昭骚扰,赵敏无所畏惧,领兵直指西凉都城,以雷霆之势速攻,迟则生变。
他本意并不是攻城,只想彰显国威,解决启昭后患,令他们不敢越境,却不知此一招正中启昭下怀,喀峰见后梁起兵,也不顾往日情面,下令迎战。
西凉骑兵之雄,又颇具地势之优,命中注定,这是一番苦战。
两年过去,各有损伤,却仍未出胜负。
直到前些日子,西凉陡然内乱,才让事情出现转机。
此日,朝堂之上。
王长安身边几个兵部大臣,眉间紧蹙,相谈道:
“殊柏城如今困难,兵报来禀,情况不容乐观。”
“赵将军独守羲和关已有两年,孤军奋战,如今西凉内乱,才有了喘息的余地,也不知依太子之见,应当拍谁前去增援,将西凉一举拿下。”
“增援?如今这朝中还有谁能担此重任,哦,倒有个裴照川,万夜营在他手里,倒是不容小觑,或许值得一试。”
“裴照川...呵,简直有辱裴家门楣,看看他在前线打的仗,次次险胜,伤敌一千,也要自损八百......”
话音之外,皆是鄙夷。
“不算裴照川,那命谁去,仇红么?”
仇红的名字一出口,几人纷纷哑然,互看几眼后,才有一浅色官服的人说道:
“仇红?诸位,如今时过境迁,谁还能寄希望于仇红?才过而立之年,正是当打之时,天天推脱,连朝都不上,说养病,一养就养了四年,这是什么道理?奈何梁帝宽厚,太子也敬她颜面,这可就苦了北境老百姓......”
说话的人名程超,昔年进士,今日尚书右丞,模样中规中矩,话却处处带刺。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这话情绪过盛,不知如何接上。
可他的话确实在挑不出什么明显的错处来。
仇红赋闲避政,不问朝堂,这是众人皆知的事,仇红自七年前回京,那是众望所归,京城百官都期待着那久负盛名的战场杀神,能回京中做出一番事业,要不是整顿禁军,要不就是替各藩王练兵,壮大后备。
却没想到,仇红只是在朝堂领了叁年闲职,除了监考两年武举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建树,兵部、御林军请她前去教学,她也总是一再推脱,称病不见。
一晃七年,她就这么游手好闲,凭着旧日的功勋和荣耀消极怠工,偏偏梁帝仁厚,对她一向宽容,他们在朝官员,是一点不敢明说。
有一人思索半晌,斟酌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说,那可是仇红仇将军,若她愿意领兵,那必然还是......”
话被打断,仍是方才义正言辞的程超,“仇红,她隐退之心根本不藏,看看她回京以后悠闲懒散,还有几分从前沙场点兵的样子?终究还是一介女流,受不了战场严酷。”
末了,想起什么,压低声音补充道:“诸位有所不知,当年赵将军出京赴羲和关之前,是专程来请过仇红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竟有这事?”
赵敏出军之前,京中已有风声,黎民百姓本来就对西凉蛮夷之举怨声载道,奈何却无法真的对他们反制,因此赵将军出军一举,是顺应了民心,也备受朝廷关注的。
可西凉骑兵势力雄厚,赵将军又年纪尚高,不免有怀疑、犹豫之声,当时部分人还反对过由赵敏带军,觉得他太过鲁莽,可若赵敏实际上是邀了仇红一道出征,那就能说得通了。
“当然,我朝虽有文士,但实在缺武将,仇红到底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赵将军启程之前,是专门请过她出山的。”
“这样,那她不明摆着不去的么。”
程超眼中鄙夷更盛,“那是自然,她不仅拒了,拒得还相当干脆,甚至还劝赵将军。”
众人皆是目瞪口呆。
这仇红究竟是怎么了?她可是百战百胜的天纵之才,从前力挽狂澜都不再话下,怎么还未与西凉开打,就如此消极?
“如何劝的,劝了什么?”
只听程超字字泣血道:“仇红劝赵将军,原话只有十叁字,她面无表情,拒赵将军道;‘何必与西凉大动干戈,得不偿失’”。
话音一落,众人皆是心头雷震。
仇红的心思,他们是万万没想到的。
“...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
程超微微收了表情,目光回转,拨开众人身影,望向不远处面色苍白的一人。
“我所言非虚,林无隅大人当日就在现场,自然可为我作证。”
(好久不见的林·弃妇·无隅向大家say 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