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红微皱起眉,只觉这话比寒赋如今下落不明还叫人起鸡皮疙瘩。
她又咂摸出些别的意味,伸手将周观往竹台下推了推,“不对。你是我的部下,凭何听他差遣?”
力道有些没轻没重,周观生挨了这一下,人跌了个踉跄,忙回手撑力,才不至于真跌下去,摔个惨状。
面上却坦荡得很,也不怪仇红这偷袭的一手,朗声道:“竞选武卫郎一职这事上,寒相助过我一臂之力,作为回报,我当然也可帮他一回。这是君子所为。”
君子你个头。
仇红真想往他额上招呼一记,但拳头撩在半空,想了想,还是忍了。方才众目睽睽之下,大家都瞧见,若周观带着伤出去,指不定她又要遭如何诟病。
“罢了,饶你一回,但接下来的问题,你都要事无巨细地回答,不可有半点隐瞒。”说着,仇红冲他扬了扬手臂,“否则,别怪我将你扫地出门。”
周观没有不从的理由。
仇红见他配合,便飞快地抛出第一个问题:“寒赋在此事上,究竟是被害者,还是蓄意者?”
她发完问,连带着脸色也跟着沉了几分,影子落在周观面上,将他眼前的光遮了个干净。
说实话,仇红穿着朝服,这样背光垂眸问话的样子,有一种不可冒犯的肃穆之态。
弄得周观明明无辜,却平白紧张起来。
但也只是不安了一瞬,他在仇红面前,本就毫无隐瞒的想法,像是早等着这一日般,听仇红这般问,反而轻松起来,直起身子,开口一五一十将他所知的全部抖落了个干净。
“将军问到点子上了。”周观换了个轻松的姿势盘坐,试图让自己自然地开口,“观浅薄,却也斗胆赞将军一句,料事如神,再世诸葛......”
“说重点。”仇红没了耐性,“寒赋到底在此事上,筹谋了些什么。”
“咳咳。”周观握拳掩唇,假意咳嗽了几声,又故作姿态地仰头四处瞧了瞧,确认此地安全无隔墙之耳后,才道:“将军大可不必将寒相想得太过邪恶,别的周观不敢担保,但寒相在受伏遇刺这事上,确确实是受害的一方。”
“只不过...他也确实在那些人动手之前,便洞悉了他们的计划。至于寒相是怎么洞悉,怎么部署的,这些周观就不清楚了,若将军感兴趣,大可以等寒相回京后向他讨教。”
仇红对向寒赋讨教毫无一点兴趣,却借机讽道:“那他还自投罗网。”
周观扶额,“将军,还有个词叫将计就计。”
“哪门子将计就计?”
周观长吐出一口气,似是有些为难这话该怎么说。
他盯了仇红的脸盯了半晌,眉心皱了又展,展了又皱,最后像是下定决心般直接剖白道:
“节度使杨骏犯案一事,正是我向监察御史常宇常大人,通风报信的。”
仇红心中轰然便炸开来。
那日延英殿上,杨骏一案的始末她都听得清楚,皇帝话里话外,只提及常宇查案,晋王因此重伤。
却忽略了一点,杨骏能在剑南东川为非作歹数十年,欺上瞒下,又怎么一朝之间被常宇抓住把柄,暴露恶迹的?
没想到,这引火人,竟就在她眼前。
“将军查过我的底细,应该知道,我在十六之前,一直拜于洛山武院剃发修习。”周观边说,边回忆般地抚了抚自己头上发冠。
“其实,观本不需登洛山拜师学艺,洛山与剑南相隔千里,观却不得不受此苦。不因其他,只因剑南境内,大小武院,皆为杨家所控,杨骏借兴办武院为由,实则是为他自己豢养死士,为杨家横行霸道作掩。”
“有这些人前赴后继,杨家在剑南的地位便无人可撼动,观还算幸运,因父亲做官,还有这个余裕远赴千里之外求学。但观幼时玩伴却没有我这样的幸运,他们有的被迫入武院作苦役,有的则被杨骏侵占良田,一家人无以为继......”周观说到此处,喉中有些颤音,“这些事实,令观无法释怀,但我深知,仅凭我一人要推翻杨骏,推翻整个杨家和他们的爪牙是远远不够的。”
仇红听完他这番话,手在袖内慢握成拳,面上却压淡脸色,接他的话道:“所以。”
“所以,我参加了武举。”周观说到这里,竟笑了笑,“可惜未曾遇到将军主考。也可惜并未一举夺魁。”
“但你之后,并未直接入仕。”仇红还记得。
“我一人做官,能解决剑南如今惨状么?”周观垂下眼去,“我入武举,只是想试着,能不能借朝廷的力量,向杨骏施压。”
“监察御史常宇,真是清正的好官,我只不过试着投过几封诉状,他便真就较起真来,二话不说要赶去剑南巡访。”周观说着,面色柔软起来,“于是我便赌了一把,亲自找到常大人,与他长谈剑南种种乱象,他听完后便着手要上报朝廷。”
仇红听到此处,难免动容。
“但,此事凶险,观一不想连累家族,二不愿牵扯无辜百姓,常大人为了使我安心,当即从京中联络了晋王为我担保,却没想到杨骏此人丧心病狂,竟连晋王都敢伤,不过好在这事彻底暴露在朝廷眼下,后来的事,将军想必也知道了。”
仇红顿了顿,道;“那寒赋在这其中,又是什么角色。”
周观不直接回答,而是扬笑反问道:“敢问在将军眼里,寒相是何种人啊?若把将军比诸葛,那寒相便是......”
仇红抢话:“李严。”
“错。”周观已无心去指摘仇红话里有话,无奈道,“将军若为诸葛,寒相...却也是诸葛。”
“只不过,将军你这个诸葛,会因为主上呕心沥血后病重而逝,凄凄惨惨戚戚。寒相这个诸葛么,却会取无能者而代之,致治之盛,江山以昼。”
仇红欲反驳。
却无话可说。
“我本也以为将军和寒相之间水火不容...但究其源来说,您二位在观眼中,其实本是同根生。”
“你想说什么?”
周观仍仰着那张笑脸:“与其彼此争锋相对,做无谓相残。倒不如握手言和,和气生。将军惯思,我说的这话,有几分利弊,将军一定能参透。”
仇红连呵都懒得呵,“少在这里拐弯抹角。所以寒赋做了什么。”
言辞上的过招毫无意义,周观自然知道适可而止,“敢问将军,这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在何处?”
仇红真心有些佩服周观说话之道。
“寒赋硬要将你塞给我,是想让我保你?”
仇红一怔,“他凭什么觉得......”
周观一脸理所当然,“难道将军不会吗?”
仇红再度无话可说。
这一句话,令她心中所有的不解都通了。
怪不得。
周观这个人,没有理由对她献忠,以他的出身,心气和能力,根本不必来做这既无风光也无前途的武卫郎。
他却偏偏上赶着来做她的部下。
只是因为寒赋觉得,在仇红这里,足以保周观性命无虞。
难免,仇红又想起那封仅有三字的书信——“用周观”。
原来如此。
但这一惑解了,她心头却涌上另一些,不可说的古怪。
所以,寒赋知道这一切,并算好了这一切,甚至连她的反应都预测得别无二致。
只为了将计就计。
仇红十分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值得寒赋不惜受伏重伤,也要引蛇出洞。
她试着问了问周观,周观却只道:“小人怕蛇,不敢随意揣测。”
周观现在十分轻松,像是卸下什么重担一般,整个人显得喜气洋洋。他从台上站起,舒展肩背之后,对仇红说起另一件事:“将军,今日缺课之人,不止途鸣小世子一个。”
他将随身携带的名册递于仇红,指了指上头几个“宋”姓人士,道:“看来昨日小燕王受辱的场面,终究还是纸包不住火,一传十十传百,传进圣人耳朵里了。”
昨天那几个带头凌辱宋悠的学生还在,不在的却是宋故三位皇子。
心细如秋红,自然明白,看似是皇帝在惩戒皇子,教育他们兄弟仁爱,其实是在以儆效尤,皇子之间对宋悠冷漠忽视尚要挨罚,更不要论其余人等。
但仇红并高兴不起来。
偏周观还在一旁煽风点火。
“燕王啊燕王,从前皇子之中,也就太子宋允之享受过这般无二的待遇和宠爱,没想到时过境迁,柳家的子孙,还能这般堂正地享沐皇恩......”
周观越这样说,就越有要在她面前点破什么的嫌疑。
仇红却不接他的话,而是反问:“怎么,你有何高见?”
周观摇头,撇清干系道:“非也,只是给大人提个醒罢了。”
“大人是我的上级,大人如何就是我如何。”周观拱手作揖,“还请大人耳清目明啊。”
之前的消息,倒没令仇红烦心,但周观最后的这番话,却真折损了她的血气。
仇红不由一下子想远了。
恍惚间见宋悠在隔扇门前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