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安夫人颤巍着出声,长袖中,她的手指紧贴着掌心,从喉咙里唤出的这一声细如蚊呐,就连自己都几乎快听不见。
心跳声震耳欲聋,无人的大殿之中,陡然一阵凉意拂过,秋安夫人绷紧了身子,脚步却始终滞在帘外。
她垂下眼睛,甚至不敢再去看一看龙榻上的人。
没有反应。
手下意识被扣紧了,她分明撞破了什么,却又无法光明正大地求证,未知的恐惧令她头皮发麻,动也不能动。
博山炉里的药香熏起一阵云雾,秋安夫人嗅进心肺,却只觉遍体古怪,“陛下?”
她试探性地再唤出了一声,用尽了全部的气力,可还不等她抬头去看龙榻上的皇帝,一道清脆的叩击声直直穿进耳膜。
“叮铃——叮铃——”
环镯声,猝不及防响在她背后。
是玉烟蛊。
她回来了!
秋安夫人捂住唇,整个人不自觉地便缩倒下去,顺着门框蜷起身子。
那一声分明清脆,落进秋安夫人耳朵里,却凄厉至极。
她不敢转身,也不敢挺直脊背,自救般地闭上眼,却不等她心乱如麻,身后紧接着又响起慌乱的一声。
“哎哟,娘娘,您这是?”
吴守忠讶异的声线将秋安夫人拉回了现实。
“娘娘,您可是身子不好了?奴才这便去叫太医。”
秋安夫人尚沉在恐惧的余韵里,但为了不惊动里头的皇帝,仍是下意识阻了吴守忠的动作,轻声道:“不、不必。只是有些累神罢了。”
“辛苦娘娘了,如此来回折腾...娘娘便倚着奴才起吧!”
吴守忠借了力给她,秋安夫人勉强从地上站起,身子也缓缓地松弛下来,可这股松弛劲儿还未顺势舒了脊背,她视线里,便紧接着又闯进一人。
神女阿奴。
她着一身青白色的衣,黑目乌发,步进殿中来时,脚步轻飘飘的,声息都无。
对上她的视线,秋安夫人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
神女面上泛着浅笑,秋安夫人却怎么也动不了,她下意识地去看她的脚,却被那身白的近乎丧服的衣遮了个完全,秋安夫人猛地一嗽,整个人如遭雷击般颤遍了全身。
“见过娘娘。”
神女朝她行礼,收回她掠羽般的眼神,垂眸。
秋安夫人却心头骇动,怎么也安宁不得。
“你为何在此?”几乎是硬着头皮,秋安夫人问出了此语。
她多希望方才那一幕,是她的幻觉。
也不管语出是否惊人,落在旁人眼里,是不是听来有妒心的意味,她挪了挪步子,将自己彻底地站在灯下,又问了一遍:“你为何入夜后,到了神龙殿?是陛下有诏?”
她话里有几分颤音,全靠着捏掌拼命压了下去。
她死死地看着那神女的脸,尽管对方一直谦卑恭敬地低着头,但这并不能让秋安夫人安心半分。
“不是。”吴守忠闻言,先一步作恼状,低下头去,解释道,“是奴才自作主张......陛下这些日子身子不好,也是因着晋王的事,伤了身,太医院那边怎么瞧都不见好,奴才我心头着急,这才......”出此下策四个字,他吞咽进肚子里。
听完这解释,秋安夫人却仍然无法定下神来,她甚至起了要去掀阿奴衣摆的念头,全凭着理智在压冲动。
阿奴只是静站着,连头都未抬起半寸。
“方才这殿中,只有陛下?”秋安夫人又问。
“是。”吴守忠恭恭敬敬答,“陛下近日安养,旁的人都不见,除了会同娘娘一道用膳以外,这神龙殿几乎无人出入。”
秋安夫人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
可偏偏视线里,神女阿奴却并无一丝一毫古怪的反应。
她静静得候着,不出声,也不打搅。
“娘娘,可是...发生了何事?”吴守忠心下起疑,却不好挑明,瞥了眼秋安夫人的脸色,又看了看默不作声的阿奴,正犯难间,殿内传来一声沉重的咳。
“守忠?”
皇帝的声音像是掺了千钧之重的泥沙,隐隐地,甚至带着锈迹。
秋安夫人捏紧了衣摆。
“是,陛下!”吴守忠应声。
“何人在外?”
“是秋安夫人等候在外。”吴守忠躬身,如实禀告。
“那为何一直让她等着?”
“是奴才的错。奴才自作主张,去摘星阁请了阿奴姑娘来为陛下诊治,这才错过了娘娘,令娘娘多等。”
听完原委,殿中静了两刻。
“陛下,若陛下不想见,奴才这便将人送回摘星阁......”吴守忠飞快地拆解皇帝沉默的意义,话未道尽,又听秋安夫人道:“陛下。妾身来得不巧,在外等得也乏了,身子不好,陛下就令妾身先行回宫歇息吧。”
“你既乏了,下次便不要干等。”皇帝回得极快,他声线里藏着疲累,入耳听来,牵动着秋安夫人的心。
“吴守忠,叫人送她回去。”
秋安夫人却拒了皇帝的好意。
离了神龙殿,她一路走得魂不守舍,连行在雨中都浑然不觉,雨大得点不起灯,宫道上明明灭灭的灯火将她的身影照得明一时,暗一时。
她知道自己这叫落荒而逃。
却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女人脚踝上的玉烟蛊在她眼前不停地萦绕,叮铃作响的律动一下一下叩向心脏,秋安夫人在这声响中窒息,脚步虚浮,面色苍白如纸。
方才离殿之时,与那神女擦肩而过一刻,秋安夫人恍然,有欲脱口的话,却还是生生忍住了。
可她一忍,对面那人却忽地扬笑,对她道出一声:“娘娘,保重身体。”
头发被雨浇得凌乱不堪。
秋安夫人心乱如麻,心跳声在胸腔之内,孱弱起来。
这个女人,到底是何身份。
秋安夫人试图保持冷静,却在再一次回想起玉烟蛊模样的时候,止不住生出惧意。
玉烟蛊,苍狩山。
南诏多诡谲之事,木魅山鬼,野鼠城狐之说多如牛毛,就连皇室之中,求神拜鬼者也不在少数。
秋安夫人虽不痴迷于诡道,却也耳濡目染之下,心存敬畏,鬼神之说讳莫如深,令她忌讳,又令她那颗蠢蠢欲动的凡心,不免生出更多的窥知欲。
苍狩山。
在世人眼中,是个玄妙至极的地方。
曾几何时,秋安夫人也曾对此处心怀敬意,拜山如朝圣。
直到,那个本该拥有大好年华,绽放于世的女人,却于火光冲天中死在了她眼前,秋安夫人才终于从这一场红颜薄命,窥探到了关于苍狩山,关于它神圣皮囊之下,掩藏着的肮脏血海的一角。
那个三年多以来,时常出现在她噩梦之中的场景,又陡然回到了眼前。
三更天的时候,惨烈的鸟叫声中,破入一声悬顶炸裂的声响。
几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漫天的火光吞噬了景阳宫的屋檐旧瓦,远望过去,赤焰冲天,乌压压的烟云势如山倒,犹如天罗地网,坠向宫城。
秋安夫人是被宫人阻着赶去景阳宫的,还未走近,就已经听见了里面有仆妇的哭声,她一滞,期期艾艾地杵在门口,手拂在干裂的门框上。
冲天的火光映亮了她整张面孔。
破碎的瓦窗倒在火焰中,秋安夫人方踏出一步,滚烫的焰热便朝她猛冲过来。
嘈杂声和爆裂声并在一起,搅乱了她的听觉。
“看这火,景阳宫怕是要烧个干净了...那罪人柳氏,也跟着彻底没了,尸骨都见不到。”不知道是谁在开口说,那声音平淡得很,听不出一点情绪。
秋安夫人却落了泪。
几日前,罪人柳氏就仿佛快到了大限。
太后终于松了口,允许秋安前去探视。
“这般死了,你或许能快活些。”开口第一句,秋安没有宽慰,也没有其他,如同随口一提般话平常,只因她知晓,柳忆雪比她还要释怀,对于生死之事,比她看得还要开。
“若死不成呢?”
人哪有死不成的。
她觉得这话荒唐,却没认真与柳忆雪争。
她是真的到了要离去的时候了,人清瘦到只剩一把骨,面容苍白,一双眼仿佛被夺去了所有光亮,睁着,却仿佛瞎了。
这叫秋安痛心,却也知木已成舟。
她本想安静地在陪她度过些时光,却不想,床榻上的人忽地开口,说起一些她听不懂的话。
“我求你一件事。”
“我等不到了。”柳忆雪忽地激动起来,拽起秋安的手,“我等不到了。我会...我会自己寻死。我希望你陪着我。”
“...你在说什么?”
“听我...听我说完。”她已孱弱地连眼泪都难落,“我死的时候,你一定,一定要在我身旁。”
“什么?为什么?”
“我不能被下葬。”柳忆雪已泪流满面,“我不能被他们葬下去。”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秋安并不能全懂,可对上她的视线,那双原本漂亮的眼,如今眼白上全是血丝,这么一个孱弱又痛苦目光之下,秋安夫人彻底地低头了。
“你要我做什么?”
“在我死后,放火烧了景阳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