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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趁着假期,程幸跨了小半个城区去逛郊区集市新开的书店,途中被高声叫卖的路边摊贩撺掇着买了一束花。
    她又一次懊恨自己的优柔寡断,可谁让那摊贩周身拥着一种热情而艰苦的气质,包装纸和丝带在他枯柴的手中纷飞,花枝剪断处滴着清水,被简易包缠的花束也有了崖边鲜花濒死的生机般。
    付过零钱后,程幸从摊贩手中接过琳琅的花时才觉后悔,也不忍心扔掉,只是书店是没办法继续逛了,鲜花太有招摇意味。
    橙色的郁金香用透明塑料纸包着,花香掩在交迭的花瓣里,收敛锋利的气味,抛开颜色形态本身,它内敛到像无生命的死物,或许能把它当成书一般无所谓旁人打探的配饰。
    但她实在无法忽略怀中一抹艳色,她今天穿的是一身黑,绚烂颜色像一团跃跃欲燃的火,时刻准备灼烧荒原,将枯草烤成焦灰,将碧空熏出血色,咄咄逼人。
    一路走到公交站,程幸尽力将花藏在怀里,但却徒劳,自旁撷取的目光都在嘲讽她似的,她的心情比朽死的干花还破败,决心下车后便将花扔掉。
    公交往地铁换乘的路上垃圾桶少得可怜,花束包装塑料的皱褶不耐烦地抓挠她汗湿的手心,程幸还在权衡鲜花和包装是否应该分开丢弃,指示灯转绿,她惶惶追上人群走到马路对面,举目四望却有些茫然。
    五一假期,江市迎来许多口中咀嚼着不同腔调的旅客,跟着他们可以走到烂俗景点,也能摸到清洁地铁。
    她排除聚集的旅行团黄色鸭舌帽,眯着眼睛便找到了掩在树荫的地铁站标识,安抚地顺了顺怀里的花。等找到垃圾桶就把你扔掉。
    眼下这是一条餐饮街,餐厅的中英文的招牌一个赶一个,偶尔像踩到极微小石子一般碰上日语韩语,语种大集合,为国际化都市干杯,落地窗镶得像是一个单词的多个释义一一引用,大同小异的布局。
    敞开迎客的大门中不时流淌出一丝难辨真假的钢琴声,曲高和寡似的,程幸侧目随意瞥一眼音源所在,却没成想看见了路江寻——他的背影很好认,几乎没有认错的可能,大抵是她给他整理头发熟练到眼睛也记住他的后脑勺形状。
    程幸心中讶异,也不知受何驱使,抬脚便往回走,鬼祟地低头对着手机屏幕胡乱划动,急切慌张到似一个迫切查看路线的异乡人,直走回餐厅的边缘才重又沿来路走,这下她倒丝毫不觉自己突兀怪异了。
    行走时她目光定定落在落地窗内,路江寻选的是他们吃饭常坐的位置,不靠窗不靠墙,他对面身边的靠椅却都空荡,他手边放了个笔记本,好像在记着什么,吃一口写两笔,做功课一样认真。
    程幸瞬间有一种了然的感觉,却朦朦胧胧,只能看见轮廓。
    路江寻学着她常做的动作,支着下巴,轻轻叹了口气,转而又出神望着对面的空座,看着有些呆愣。
    程幸走出窗框都仍在思考,想起路江寻点餐时总是有几分笃定,她的忌口他一直记得,但不是在点餐前一概而论地抛出的前提,而是眼见服务生在记录下一道菜时随口附加的后缀,毫不刻意却又专注,但那熟练本就不正常。
    她之前一直以为他是如他所言,为了应酬或聚会来过多次,才至于如此熟稔。如今再看,他可能是独自前来餐厅预习演练过每一餐饭,只是他这样做能有什么意义呢?
    心里埋下一颗困惑而讷于求解的种子,卡在石砖缝隙,随时要撬开罅隙生出荆棘。
    她不敢再想,怕真相太伤人。
    程幸心不在焉地拾级而上,手中的花束侥幸逃脱被丢弃的命运,缩在她手心,试图成为她身体的部分。
    自动扶梯的右侧总承担比左侧更深重的压力,浅灰金属和深黑脑袋各一路,楚河汉界般分明,程幸亦不是追赶时间,须自左侧攀登而上的那一类人,她只是安分地摸着扶手,顶上的灯光匀速下落,白亮的光斑像畸形变异的夕阳摔进扶梯齿缝。
    她前方是一个背着熟睡的孙女的老妇人,她踩上台阶时险些站不稳,飘飘摇摇如空心朽木,但上半身却牢牢地箍着孙女的膝弯。
    程幸有些冒犯地盯着小女孩的后背,小女孩的膝盖窝在妇人的手臂,裤脚往上缩至小腿露出一截,紫色荷叶边的薄袜贴着脚踝,棉质花边乖巧又圆满。
    升到尽头时,前方一个老爷爷步上平地后转过身要代替妇人背上孙女,妇人没说话,兴许是做出了嘘声的口型,两个人并肩以极慢的速度行进,低声争抢孙女的背负权。
    程幸慢不过放缓步子的二人,冷脸将他们甩在身后,他们压低声音的争夺却不曾随着距离拉开而遥远半分,程幸直到踩上另一部扶梯耳边都在排比他们的对话。
    不过一方对一方的体谅,一方对一方的疼爱,内容经典到易于想象,只是那对话从未曾在她身上发生过。
    她像在翻一本熟极流利的书,却被书页割破指腹,舔去鲜血后再去翻那书,竟一字不识。
    是了。她才是异乡人啊。
    乏善可陈的想象被她突如其来的自知之明折断,后半截落进枯草丛。程幸也不敢再去想那友爱的一家。
    她只能瑟缩地在心里窝一个小人,小小声地抱怨他们残忍,残忍到把爱大庭广众地暴露出来。
    程幸习惯原谅霸占地铁座位贴身热吻的情侣,却实在无法原谅那对夫妻,怎么能把她最稀缺的事物以毫不炫耀的姿态展现出来。
    她咬紧舌尖,痛的却是鼻头,酸楚之意涌上眼角眉梢,因此更用力地咬自己,等到眼泪流下来就无可挽回了,她小心翼翼地将病症用手护住,生怕它似闻见氧气的火苗热烈地长出温度。
    但一把柴就在此时添上。
    “妈妈,抱。”
    小朋友的声音稚嫩到像是只掌握这两个词语,藕节似白嫩的手臂朝妈妈挥了挥,细弱的手指勾着妈妈的发丝,又旋即松开。
    妈妈亲一口宝宝的脸颊,抱着孩子的手颠了颠,企图将他抱得更稳当,却没想到此举会收获到前方年轻女人的惊恐万分的目光。
    程幸意识到自己的反应称得上过激后立刻转回头,她的表情必定是愤恨的,或许嘴角流露出她经年累月的恨意,或许她握紧的拳是要攻击某一种世间普遍的亲情爱。
    归根结底是她太敏感了,是她的错。
    都是她的错,不应该在幸福的小孩身上看到自己,但是看见宝宝乌黑清澈的瞳仁,她想,她也有过那样天真的时光吗?
    已经久远到脑海里只剩被抛弃的记忆了,那些坏片段像太空垃圾浮浮沉沉,不受引力控制,却又轻易被小宝宝一声呼唤牵引着撞进她最浅层的思绪里,怎么也甩不掉,那记忆竟然不比她本人好丢弃。
    第一次发觉这路长到走不完,扶梯节节攀到没完没了,她死死攥着帆布包肩带,步履匆匆地逃离电动怪兽的巨口,却已经踩进另一片泥潭。
    程幸走到等候区的时候已经快要吐出来,适逢一辆地铁从眼前驶过,关门时的重响像一记耳光,苍苍茫茫地回荡在她耳膜,一下又一下掌掴。
    尽力忍住一下干呕。像在社交场合忍住流泪一样。
    喉咙团着一股格格不入的气,如一颗恶性肿瘤堵在喉口,软硬兼施地抵挡她求生的呼吸,流通于血管的空气违背常理地,渴望变成泪水。
    五脏六腑都在痛,急促阵痛和绵延钝痛交织在一起,像混进碗里的红豆绿豆,甚至连颜色都无处区分,哗啦啦淌了一地,硬脆的触感像婴儿细小的牙齿,一口咬上心脏。
    程幸右手指甲抠进指腹,却止不住发抖,细微的颤抖几乎将周边空气挥出混着血汗的冷风。
    竟然在地铁上发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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