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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见琛先去更衣室拿白大褂,摄影师早就跑去病房,架着摄像机跟病人家属提出拍摄请求。
    火冒三丈的病人家属闻言怒冲冲地问:“拍什么拍?你为什么要拍?你哪个电视台的?”
    虽然态度不是很好,但比起来的路上在电话里听到的那句怒吼,这显然已经是她克制过的语气。
    摄影师忙解释道:“我是拍温医生的,温医生在参加节目。”
    顿了顿,他也不清楚对方知不知道温医生是谁,便多说了一句:“温医生就是他的管床医生。”
    病人家属这下明白了,哦了声问道:“那你们拍了,是不是会很多人看到?”
    摄影师立刻点点头。
    对方这下立刻往旁边一让,指着病床上一脸心如死灰的麻木的病人,气急道:“拍!你们不用打码什么的,就拍他,让全国人民、全世界的人都看看这个人!一点小病,又不是明天立刻就死了,也值得他闹什么自杀!”
    “一辈子懦弱,一辈子窝囊,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嫁给你这种不中用的废物!”
    温见琛匆忙赶过来,听到这几句话,眼皮突突地跳起来。
    这档口还骂人什么的,虽然是为了对方好,可是也太危险了吧……
    “怎么回事?”他问黄越。
    黄越把手里的病历夹递给他,道:“晚上他肌酐报危急值之后你不是请了肾内的谭主任来看么,谭主任看完之后让我们重新留血留尿查肾功能那一套。”
    说到这里他看一眼温见琛。
    温见琛心里明白了,点点头,“谭主任觉得不太乐观?”
    “他没有明显的急性肾损诱因,谭主任觉得八成是慢性肾损,但还要看检查结果,万一是急性肾损呢?就算是慢性的,也要看到第几期了,我们跟他说,他问如果是慢性的最坏会怎么样。谭主任跟他说如果是慢性,很难逆转而且治疗周期很长,并发症也多,可能这辈子都要靠透析活着了,他听完也没说什么。”
    “后来十点多的时候他老婆来看他,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等他老婆走了,他就用指甲刀划破了手腕。”
    温见琛听到这里挑了一下眉。
    第十八章 (三合一)
    “医生。”
    温见琛走进病房, 站到患者床边,听见他家属跟自己打招呼,就点点头。
    他低头看向被面, 见对方的手腕上缠着纱布,纱布上有淡淡的血迹渗出。
    原来指甲刀也能割得这么狠, 难道是新的, 比较锋利的缘故?温见琛跑了两秒钟神, 忽然想道。
    “怎么这么想不开?”他回过神温声问道。
    又说:“检查结果还没出来, 即便是肾病,也有急性和慢性之分,急性的肾病,治疗得当肾功能是可以恢复的,就算是不可逆的慢性肾病, 也可以通过治疗来延缓它的进展。”
    “谭主任说最坏的结果是尿毒症, 那是慢性肾衰到了终末期,一般是4期和5期, 这个阶段的病人,泌尿系统和肾脏方面的症状是很明显的, 但你不是,你是来看腰痛的, 还准备明天转去骨科的,对吧?”
    他说到这里点点头, 确认自己没记错, “虽然结果还没出来, 但我觉得你最坏也就是到ckd3期, 这个时候如果积极配合治疗, 是可以控制住病情进展的, 这样的病人我们见过很多,不少都可以活很久。”
    “当然,如果你足够幸运,等到了肾源,还可以进行肾移植,这是最佳替代疗法,成功了就可以恢复正常的肾功能。”
    他的声音又放轻了些许,“我知道肾病对于你来讲,是个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从来没有想过的疾病,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你为什么不尽快调整过来,接受这个事实呢?你的妻子和孩子……”
    他顿了顿,又淡淡地问:“你父母还在世吗?”
    病人苍白干燥的嘴唇动了动,还没来得及回答,他老婆就没好气地答道:“他一个要寻死的人,还能记得父母?老头老太八十多了,我还以为今天我出了医院的大门,明天就要连办丧事请亲戚朋友吃三次席呢!”
    她噼里啪啦地骂道:“人家一说起,都会说你是不孝子,从年轻时就懦弱无用,都四十多的人了,连一个家都撑不起就算了,遇到点困难就想寻死,还连寻死都只敢用指甲刀,哈,真是笑死个人了!”
    温见琛无奈地扭头看她一眼。
    这是个身材有点肥胖的中间女人,穿着碎花裙子,布料勒出粗壮的腰身,染成栗色的头发也有些凌乱,双手插在腰上,指节似乎有些变形。
    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无情的痕迹。
    她应当是一位为家庭操劳了半生,付出自己全部青春,却没能得到应有回报的妻子和母亲。
    温见琛叹口气,淡淡地道:“家属先出去等一下,不要再刺激他了。”
    女人闻言张口就要反驳,黄越忙往她那边走了一步,半搀半拉地将她弄了出去。
    温见琛扭头再次看向躺在病床上男人。
    医患双方这时都沉默了下来,隔壁床的老大爷被吵得没法睡,这会儿正醒着,好奇地看着他们。
    黄越从门外进来,见老大爷正看热闹,便过去问了两句,问他有没有不舒服之类的。
    他们的说话声打破了温见琛和病人之间的沉默。
    温见琛道:“虽然你老婆说得有点难听,但是……总体而言,她也没说错,你确实是不敢面对这个结果,可是你连死都不怕,为什么不敢活着?既然死过一次没死成,那我们干脆就活下去,怎么样?”
    “她虽然一直说你不好,可是我没有在她眼里看到恨,她只是对你……”他斟酌了一下,换个说法,“恨铁不成钢。”
    “我知道有些话说了可能没用,但还是要说,希望你想想你的父母妻儿,不要还没被病打倒,就先被自己吓死了,她觉得你懦弱,你真的不想勇敢一次给她看看吗?”
    他说完这些话就停了下来,扭头看了一下挂在架子上的吊瓶,看针水差不多完了,就按床头的铃叫护士过来。
    等值班护士帮他换了针水,他又安慰了两句让他好好休息的话,和黄越一起要离开。
    刚转身,就听他终于开口问道:“医生,你说……为什么偏偏是我?”
    他的声音很微弱,但茫然、不解和委屈之情溢于言表。
    可是让温见琛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
    他回过头,想了想,摇摇头,“我不知道,疾病是不讲道理的,你的身体有可能给过你提示,被你忽略了,也有可能……它就是突然就来了。”
    这世上有许多不讲道理的事,他的眼睑垂了垂。
    男人再没说话,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温见琛和黄越一前一后地出了办公室,将患者妻子带到办公室去做思想工作。
    可是他们萍水相逢,并不了解人家两口子的恩怨情仇,能做的,只是站在医生的立场上,向家属建议尽量让患者宽心,好好配合治疗。
    仅此而已。
    所以黄越最后说了句:“虽然对您很不公平,但我们还是希望您能让让他,别跟他吵架,也别再刺激他,这对他对你都没什么好处。”
    对方一听便落泪了,哭着说:“我让了他十几二十年,还不够吗?”
    她的话匣子和眼泪开关一起打开,絮絮地说起自家事来。
    黄越是值班医生,要忙着看病人处置病情,只有温见琛能坐在那儿静静地听着她倒苦水。
    说她年轻时媒人介绍了几个对象,她挑了最老实的那个,因为,“我自己是个主意大的,是家里的大姐,下边几个弟妹都是我带大的,我习惯了做主,就想着找个老实听话的。”
    “他年轻的时候其实还可以,有什么也肯跟我说,又肯听话,我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也肯干活,工资全都上交,不抽烟不喝酒,不去嫖不去赌,公婆也和善,家里都让我做主,花一块钱都要问过我……”
    起初新婚几年是真的相处和谐,家里蒸蒸日上,也不知道哪天开始慢慢就变了。
    夫妻之情从见到一个人就心生爱意到仅剩责任和亲情,这个过程到底要多久,各家有各家的账簿,总之到后来,他们开始争吵,女人越来越强势,男人越来越沉默。
    最后到相对无言,日子和以往一样平淡普通,但又分明改变许多。
    “后来他下岗,孩子又慢慢大了,老人家开始老了,加上其他七七八八的事,家里要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经济越来越紧张,我就想要不开个小吃店做生意吧。”
    “餐饮很难做的,很辛苦,有时候还会遇到不讲理的人,刚开始连卖菜的都欺负我们不懂行情,还有地痞流氓来吃霸王餐,收保护费,还有……”
    她说,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她对丈夫产生了严重不满,因为,“他什么都听我的,都等我做主,就连有熟客介绍领导过来吃东西,他都不懂招呼一下,只会叫我出来,然后自己钻进厨房里。”
    遇上有人来找茬,更是别想他能保护她,孩子的事也一样,老师请家长,他只会说你是妈妈你去吧,老师来家访,他也只会躲进卧室,独留她一个人面对,类似的事多不胜数,仿佛孩子是她一个人的,他只会问孩子一句吃饭了吗钱够花吗不够让你妈给。
    至于父母生病了,他也只能陪床,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陪床,坐在一旁,偶尔端茶倒水,其余什么都不管,也什么都不知道。
    她恨恨地骂:“他就是一根木头,推一下动一下!”
    可是这世上许多男人都是这样,世人还歌颂父爱如山般沉默不语,温见琛觉得讽刺,可是想想温致礼从小到大对他的关心和疼爱,甚至有时候喋喋不休,又觉得庆幸,他有个好父亲。
    只是,“听你这么说,你小孩应该和你很亲吧?”
    他笑着问了句,语气很平缓,很轻易就把话题转移开了。
    听他提起孩子,对方抬手擦了擦眼泪,笑起来,“是啊,她很懂事的,从小就知道我们大人辛苦上班是为了让她读书跟过得好一点,所以读书很努力的,就是比较调皮,脾气冲动。”
    小小抱怨一句,又立刻替孩子辩解:“不过她现在都好了,去年就考上申城的名牌大学了呢,以前她跟我说小叔看不起她是女孩,那她就偏要比他儿子厉害,高考成绩下来,小叔家的儿子只能上大专,她还偷偷高兴了好几天。”
    说到这里她笑出声来,温见琛也忍不住笑笑。
    他听对方说起女儿很小就知道心疼妈妈,会帮她批评奶奶和小叔重男轻女,会帮她做家务,会用兼职工资给她买生日礼物,会跟她说自己的小秘密……
    这种和母亲之间的亲昵他从来没有享受过,温致礼毕竟是男人,不会这么黏糊。
    他有些好奇这是一种怎样的感情,甚至有些遗憾自己这辈子都体会不到了,不过……
    他紧接着想起裴冬宜温柔明媚的脸孔,忍不住想,或许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女儿,可以体会到呢?
    “所以你为了这么好的女儿,也要保重自己啊。”他忽然开腔劝道,“你跟他吵什么呢,不是早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么,你犯不着生气,只需要跟他说必须治疗,哪怕是为了女儿还有爸爸,不是吗?”
    顿了顿,他又说了句:“我觉得他会听你的。”
    因为他习惯了被她做主,温见琛笑了笑。
    对方闻言安静下来,神色从之前的愤怒慢慢转变为茫然,嘴巴开合几次,才问出声来,“……医生,他会死吗?”
    “人都是要死的,我也会死。”温见琛继续笑笑,神色平淡,“但不是现在,我不是,他也不是,只要配合治疗,他还可以活很久。”
    说完他道:“你想去看看我们的血透中心吗?我可以让学生带你去看看,那里每天都有一百个慢性肾衰4到5期的病人在做血透,我听说他们有的人几年下来已经成了老友,经常约着一起去喝早茶。”
    只是不方便,因为一周要来好几次医院做血透。只是要花许多钱,因为余生都要这样过,血透,吃药,住院。
    不过这个余生,有可能是几年,也有可能是十几年,甚至更长。
    对方听完他的话,沉默许久,然后点点头,“我会劝他的。”
    “辛苦你了。”温见琛笑着说了句。
    她离开办公室之后,温见琛站在窗边向外看,看着隐隐有点泛白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跟拍摄像想问,但又没好意思打扰他。
    早晨六点十五分,裴冬宜被手机铃声闹醒,但这不是她平时起床的时间,她实在是困,于是闭着眼睛在被窝里一动不动。
    又睡了十分钟,闹钟再一次响起,她终于不情不愿地爬了起来,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路,然后眯着眼就去洗漱了。
    她第一次录节目,这会儿又瞌睡得厉害,根本记不起孟导之前就跟他们说过,早上起来之后要将卧室的摄像头打开。
    还是她要出门时给跟拍摄像打电话,工作人员才知道她要上班去了。
    这个钟点连七点都还没到,天是亮了,淡淡的白,空气里还有一丝凉爽,但特别安静,只有他们这栋别墅有人进出。
    早起的工作人员出来晨练,看到一个同伴扛着摄像机从他们住的别墅冲出来,跑上一辆蓝色的宝马mini的后座,他就啧啧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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