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退出了房,将九曦枪收起,在院中找了个墙壁当即站着开始思过。
是他眼界太过狭隘,如今跟在这等传奇人物的手下,不能再像以前那般小家子气。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已经看出来少主很瞧不起畏畏缩缩的弱者,他必须也支棱起来,跟上少主的步伐才行!
荀左顶着大日头,在墙边站着一动不动,院中人来来往往,谁也不敢上前来搭话。
牧风眠药浴完后,缓解了背上的伤痛,出门转了一圈才在墙边找到荀左。他在边上站着看了一会儿,才出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荀左转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少主让我面壁思过。”
牧风眠轻挑眉毛,说道:“你是玄音门的护法,不是她养的狗,何须这般听她的话?”
荀左吓了一跳,连忙左右看看,见宴星稚没出现在周围,才小声道:“左护法说话当心,若是让少主听到是会生气的,少主的命令就是天命!”
牧风眠露出无奈的表情,冲他招手,“你随我来,我教你几招用九曦的法诀。”
正午刚过,虽没有酷暑的炎热,但长久站在太阳之下也生出热意,院中的弟子大都坐在屋檐投下的阴影中闲聊。
从苍羽派一下子变成玄音门,众多弟子还相当不适应。
话中大多是关于玄音门门主的事,凡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凡族的修仙门派不能是妖族来做掌门,否则就不能称作仙门,也不能列入凡界仙盟的记档之中。
先前宴星稚从虎崽变成人形的事很多人都看见了,都在怀疑她妖族的身份,不少人萌生了退意想从玄音门离开。
正讨论得热闹时,宴星稚从房中走了出来。
吃饱之后的她神色放松,明眸皓齿,模样极为精致,单是站在檐下就为一抹亮色,瞧见了她,众弟子纷纷站起身冲她躬身,“少主。”
宴星稚如今作为玄音门的老大,本应该被唤作门主,掌门人之类的,但先前荀左一口一个少主喊得她听习惯了,于是就没让人改口。
她微微点头,眸光转了一圈,“他们呢?”
她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唯有一两个机灵点的回道:“少主说的是那几位长老吧,他们都在后院呢。”
宴星稚应了一声,问了方向,循着路往后院去。
自打玄音门的牌匾在这里挂上之后,原本玄音门的几人就一直在后院了。相比之前那几间刮风漏风,下雨漏水的破屋子,新住宅要好上百倍,几人不用再为吃喝发愁,闲来无事就坐在一起唠嗑,倒也清闲。
宴星稚寻去的时候,他们正围坐在一起说话。
见了她,几人才匆忙起身。宴星稚的视线从几人当中扫了一下,停在赵寡妇身上,问道:“你的伤没事了吧?”
赵寡妇一下就红了眼眶,“多谢少主惦记,我已经没事了,身体比之前还要好。”
先前牧风眠给她喂丹药的时候宴星稚也看见了,有些灵药相当厉害,只要凡人还吊着一口气,就能治愈伤势,恢复如初。
赵寡妇吃了之后又经过荀左的治疗,已经完全好了,身体上平日里那些腰酸腿痛的小毛病也已消失,心中对宴星稚更是无比感激。
宴星稚见她要哭哭啼啼,有些不自在,她就是来随便看一下,连宽慰的话都说不出口,只感觉非常别扭。
赵寡妇一哭,其他几个人也开始红眼眶,宴星稚不擅长应付这种煽情场面,僵硬道:“你们……没事就好,我走了。”
于是几人又看着自家少主风风火火地离开,前后不过两句话的时间。
宴星稚离开后院之后,就找了一处日光充足的地方,化成兽形将自己瘫在高高的石墩上晒太阳,眯着眼睛一派慵懒惬意的模样。
她离世一千年多年,并不知道这些年六界发生了什么事。
司命神女殒落凡间,死前卜出旷世预言,布下时光回溯阵法等她数百年,就为了将浩劫将至的消息传达给她。
牧风眠向来是牧氏神族的掌中宝,他在仙界大开杀戒与仙族结仇,牧氏神族不可能袖手旁观,现在仙界各族的关系定然非常紧张。
再然后是师镜的九曦枪流落世间,那就表明神界也出了事。
上三界如今一定是乱成一团,加上她重回世间的消息散出去,仙盟那些人此刻定然如坐针毡,马不停蹄地追查她的下落。
要回仙界并非易事,还要在仙界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回,与牧风眠结盟确实是最保险的。
等她找回自己的身体,恢复了以前的神力,就再也不用这般躲躲藏藏了。
所以目前最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治好牧风眠身上的伤,他那副一用神力就半死不活的样是个隐患,免得他在关键时候拖累自己。
宴星稚想起当年从鬼市路过的时候,将神农玉压在了一处交易楼中,换了其他的东西。
那么多年过去,她好像已经忘了那座楼的名字。
叫什么来着……
就这一个问题,宴星稚想到了半夜都没能想起。
临近夜半子时,宴星稚与牧风眠、荀左三人站在门派后方的一片荒地上。
夜间的风稍微有些凉,似乎把月亮清洗得更为皎洁,银光照在大地上。
牧风眠手里提着一盏灯,是先前在万器城中,能够在浓郁的大雾里照明的贝灯,在这旷野之中,光线也依旧柔和,并不明亮。
荀左抬头看了一眼,算准了时间,从怀中拿出一张黑色的符纸,双掌一合将符纸拍在中间,继而嘴唇轻动,像是念了一句什么口诀。
下一刻,黑符就开始泛起青烟,在三人周身环绕着,从头卷到脚而后落在地上,继而风猛然变大,奔涌而来,将三人的衣衫吹得翻飞不止,长发飘摇。
宴星稚拨了一下在脸上乱飞的碎发,就看见狂风吹来一阵大雾,周围的视线变得模糊,唯有贝灯光线所触及之处才看得清楚。
模糊间,一道两柱之门拔地而起,从青烟中现身。
定睛一看,两根柱子上都刻着字。
左边为:魑魅魍魉八方奇珍无数
右边为:妖魔鬼怪真假买卖无常
最上方悬着一块嵌着一圈黑珍珠的牌匾,上头有四个潇洒的大字:谨防上当。
“咦?”宴星稚发出疑问的声音,“你是不是开错门了?我上次来的时候,记得这两根柱子上是没有字的,上面挂着的牌匾写的是‘森罗鬼市’,怎么变成谨防上当了?”
荀左挠了挠头道:“少主,这肯定没错,这场鬼门符我留很多年了,就等着再去鬼市一趟,这些字我上回来的时候就有。”
宴星稚哦了一声,心想也是,距离上次来已经过去一千多年了,有变化也是正常的。
她看着柱门上的字,满意地点点头,“不错,这些字挂在门上,正合适。”
柱门之后滚着浑浊的黑雾,没有任何声音和光亮传出来,屹立在袅青烟之中,一派阴森诡异的模样,寻常人看见都是要吓破胆的。
宴星稚当然不怕这些,她抬步就往里走,没有丝毫犹豫。
只刚迈过柱门的黑雾,眼前顿时展开一幅极为繁华的画卷。
一声吆喝叫卖从街头传出去,喧闹吵杂的声音如潮水一般,全部灌入耳中。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各种五颜六色的灯盏,不像凡间那般用线挂着,而是凭空漂浮在上空,高高低低错落有致,沿着街道排列,瞬间所有景物拢在绚丽的光中。
紧接着极其富有节奏的鼓点传来,宴星稚抬头看去,就看见高空飘浮这几朵巨大的莲花,姿态婀娜身着彩色纱裙的女子站在莲花之中,容貌迤逦玉骨冰肌,正随着周边靡靡之音翩翩起舞,皓腕轻转间,纷纷扬扬的花瓣霎时间释放,从高空中乘着风飘落,撒向喧闹无比的鬼市。
头顶一轮皎白的圆月,仿佛触手可及。
空中飘着像是用成千上万的玉石琉璃做成的彩色鱼灯,还有云雾一般的轻烟缭绕,在上空徐徐游过,桥下是深不见底的河流,倒映着五光十色的街景,灯火辉煌的船一艘接一艘地划过,上头站着男男女女,或执扇掩面,或吹笛高歌。
放眼望去各种各样的铺子挨在一起,密集却不显拥挤,街道上什么样的人都有。有的身着白衣飘飘仙风道骨,有的头顶妖角,眼眸异色,有的则膀大腰粗,半人半兽,从美到丑各不相同,光怪陆离,迷惑人眼。
此处与万器仙城最大的不同就是万器仙城虽繁华热闹,被称作仙城,但到底是在秩序之下,居住在其中的凡人也不在少数,处处都是凡人都城的模样。
但着鬼市,却是魑魅魍魉妖魔鬼怪,来自各地各族,鱼龙混杂之地,在六界秩序之外,是完全不受仙盟约束的地方,这里只有守鬼市主人定下的规矩。
宴星稚一时看花了眼,她上次来的时候,鬼市还没有这么漂亮,到处都是面容丑陋,有的甚至买卖东西的时候用着硕大的牛蹄敲打桌子,处处充斥着叫骂与嘶喊,吵闹至极。
“少主,此地混杂,咱们小心点,莫要走散了。”荀左在她耳边不放心道:“你要去什么地方,老奴去前面问问路。”
宴星稚看向他,说出了自己想了一个下午的答案:“春玉楼。”
牧风眠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晃了一下,还不等荀左说话,他就先道:“不用去问了,她已经忘记那个地方的名字,这个名字估计是她胡诌的。”
宴星稚被揭穿,倒没有恼,只轻哼一声,“那么长时间了,我当然不记得。”
荀左道:“也无妨,我知道有个地方能找到少主想去的交易楼。”
“前头带路。”牧风眠顺手将灯给了荀左。
三人正要走,斜后方突然传来一道不耐烦的声音,“来都来了,大师兄还是莫要多话,总不可能白跑这一趟吧?”
“若是师父怪罪下来……”
“就说是我要来的。”
宴星稚本是随意撇去一眼,但视线落在一人脸上之后,她动作忽而顿住。
就见四个身着赤红衣袍的人结伴走来,两男两女,具是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容倒是精致,头戴银冠腰环玉佩,行头透着一股子奢华味道,像是大宗门的弟子。
走在最前头的男子穿着打扮最为夸张,恨不得把所有玉石宝贝戴在身上,在漫天的彩灯下闪闪发光,一脸的不耐烦之色。
他身边的男子身上则朴素多了,神色温和而无奈,即便是被师弟语气这样不善地呛声了,也只摇摇头,不再说话。
后面两个则是美貌女子,其中一人眼眸圆圆的,显然是第一次来鬼市,神色胆怯又新奇,正不断地超四处张望,另一个女子倒平静许多,在两个师兄之间劝和。
荀左见宴星稚正看着那四人,便小声道:“少主,这一定是雪涯宗的内门弟子,出身修仙大族,地位不一般的少爷小姐,偷偷跑来鬼市玩的。”
牧风眠听见动静,也跟着转头看去,正巧那个圆眼睛的女子也看了过来,与他隔空对上视线。
舞姬在莲花座上起舞洒下的花瓣飘扬而来,在空中打着转,而后落在人的身上。
花瓣,美人,俊公子,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一时形成动人心魄的美丽风景。
宴星稚的视线在那圆眼睛的女子的脸上停了又停,面上顿时勾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对着牧风眠阴阳怪气道:“你老相好怎么也出现在这?这不喊去喝几杯叙叙旧?”
这个“老相好”带着非常浓重的嘲讽。
宴星稚方才看的第一眼就认出来,那圆眼睛的女子与师镜的嫡姐——师怜雪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这种巧合几乎不存在,所以这个表面上身份是雪涯宗弟子的女子,极有可能是师怜雪落在凡间的转世。
当初在上三界,师怜雪爱慕牧风眠,但牧风眠不待见她的这事人尽皆知,碍于牧氏与师氏的家族关系,牧风眠也不便给她难堪。
有回牧风眠为了躲她,甚至愿意跟宴星稚单独处在一个山洞之中。
宴星稚知道他讨厌师怜雪,所以故意说这话恶心他。
牧风眠往前一步,好像是因为周围太嘈杂没听清她说的话,低头问道:“你说什么?”
宴星稚踮起脚尖,正要冲着他的耳朵喊,刚张开嘴就忽然被牧风眠扔了一个东西进嘴里。
是个很甜的东西,极其软糯,一下就在口中融开,她下意识嚼了几下,那东西就变得相当黏稠,顿时把她的牙都黏住了。
她的牙齿咬合就变得非常吃力,连说话都费劲,含糊不清,“唔——这什么东西?我嘴巴张不开了。”
“张不嘴开好啊。”牧风眠低着头看她,双眸弯成月牙,盛满笑意,“免得你乱说话,伤我心。”
宴星稚气得七窍生烟,想大骂牧风眠,却因为嘴巴张不开牙齿被黏住而作罢,瞪了他一眼,带着气大步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