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知道,守护灵知晓自己所有秘密,也知道他最黑暗的一面。
那是在十六岁的时候,一向康健的外婆在大雪天忽然摔倒住院,原本供他读书的早餐店就这样关停。他请了假,边打理早餐店一边去医院照看外婆,但某天忽地来了一帮混混,将店砸得稀巴烂,还喷了欠债不还父债子偿的油漆。
也就是在那天,守护灵消失了,像一只离家出走的猫一样,毫无踪迹。
在路人们的窃窃私语中,他得知外婆家门前的冰面也是同一帮混混们所为。油漆赤红色,和血一样。白推着自行车站在雪里,觉得冰冷彻骨。
那年雪下得格外大,某天他再次被混混们堵在暗巷,几个人围上去,围住他。
“你爸欠了多少赌债,知道么?”
“躲什么,摊上这种烂命,下辈子记得投个好胎。”
他们上下打量他,像看一只动物或什么没有生命的东西。
“这么清秀,可惜是个男孩。”“男孩怎么了?有的有钱人就好这一口。”“送去XX怎么样?”“不行,上一个刚送去就死了,不划算。”
他们当着他的面,开始拆解他。每一块肉,每一滴血,都有价格。
白握紧了揣在裤兜里的刀,等着不远处警车开来的声音由远及近。打头的一个先反应过来,凶兽般地看了他一眼:
“好啊,你tm的坑我们!”
对方拳头挥过来的那一刻,他闭上眼抽出刀,血色四溅。
他忘了那天是怎么结束的,只记得地上有许多血,救护车开过来之后,他是最后一个被抬走的。眼里始终笼罩一层血雾,完全是个疯癫的小兽。
是一双看不见的手蒙上了他的眼睛,冰凉,悲悯,像山间簌簌落雪。
“白,我在这里。不要怕。”
她的声音虚无缥缈,却是他的世界里最真实的东西。他冷静下来,手中紧攥的刀砰然落地。
“你回来了。”他的声音很低,甚至疑心她是否能听见。
“我是守护灵,守护灵永远和宿主在一起。”她笑着回答他,俯下身从背后拥抱他。他觉得温暖,身上也不再冷得颤抖,接着浑身脱力,抓住她胳膊仿佛抓住救命稻草,就那样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是在医院,白炽灯照着洁净干燥的床单,床边趴着一个银发少女,月光照着她微皱的眉心。他看了一会,直到她睁开眼睛。
他转过眼神,起身洗漱,就像寻常一样和她讲话,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下次离家出走之前,要告诉我。”
“可我昨天离开,是为了给你准备这个。”她语气委屈,从不知哪里拿出一个纸盒子。少年回头,却愣神在当地。
银发少女捧着一个奶油蛋糕,站在窗前,依次点亮蛋糕上的蜡烛。一根,两根,认认真真点亮十六根。
“生日快乐,白。”
他从来不过生日,也不再记得自己的生日,只当来到人世间是噩梦一场。但就在那一刻,他觉得命运也不是全然的冷酷。
也有甜的东西,虽然只一刻,但足够他活下去。
他低着头大口吃蛋糕,小心挖出中央带着樱桃蜜饯的部分递给她。吃了一半,想起一件事,皱着眉头问:
“你哪里来的钱?”
她白天是猫晚上是人,相貌又像个高中未毕业的不良少女,再加上外婆从来对守护灵尊敬备至,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根本与世俗生活脱节。
这样的她,怎么就突然会赚钱了?他放下勺子,越想,眉头皱得越紧。
”我没有做坏事。”她支吾着顾左右而言他,差点忘记摆架子。想起来后,故作凶恶地撩了撩头发,横眉竖眼:“我活了八百年,你竟敢质疑我?”
看他仍旧像个老父亲般紧缩眉头,她才迟疑着从身后抽出一本杂志:“不过是去拍了一张杂志广告而已。”
他迅速伸手抽过杂志看了一眼,先是松了一口气,心又突如其来地跳起来。
是一本知名时尚杂志,她出现在内页某个化妆品广告中,占据单幅版面,银发垂到脚踝,半躺在藤椅上,造型慵懒,团扇遮着半张脸,露出一只碧蓝眼睛。广告配文来自《庄子》。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霞,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她怎么可能不食五谷,明明猫粮要吃冻干鸡胸肉,还嗜好甜食。他听见自己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朝夕相处,他差点忘了,这位老神仙确实是个美人,他从前却只当她是猫。
见他神情怔怔,她就得意起来:
“怎么,看呆了?我一百年前还拍过电影呢!”
他抬眼看她,女孩自知失言,捂了嘴死命摇头:“没拍过没拍过,我胡说的。”
白知道她说没有就是有,有就是没有。于是晚上洗了澡,认真查起守护灵的背景资料。她行走人间用过许多化名,但只要脸是同一个,总能找得到。他翻到半夜,总算翻到一个老电影,黑白默片,封面是她穿着旗袍,靠在栏杆边俯瞰车马行人。电影名字是什么倾国怨伶之类。
他独自坐在沙发上投屏看那部老电影,背景音里录像机嘈杂,他看她在百年之前颦笑,轻佻地勾引穿西装的男人,谈恋爱,在十里洋场跳舞,购物,坐汽船周游列国。
她始终看着镜头,泛黄胶片里面一张孤寂的脸。他第一次觉得她是个活生生的人,比他成熟许多,去过许多他再也不能去的地方,或许,不,是一定,身边有过许多爱她的人,每个人都比他更有资格。
白没来由地心里一阵刺痛,起身倒了杯咖啡。此时隔壁卧室门一开,穿着睡裙的她走出来,揉着眼睛看他:
“怎么还没睡?”
她在家穿长裙,赤足,银发长及腰际。他看了下意识皱眉,走过去抱起她就往里走:“说了要穿鞋,感冒怎么办?”
走了一半,两人都觉得氛围不对劲。他长高了,肩背宽阔,抱她毫不费力。他呼吸在她耳侧,心跳清晰可闻。
她先撒了手跑进屋里去,留下他一个人在门前,看电影放到片尾曲,灯明了又灭。
02
那年冬天发生了许多事,关于守护灵的事只是其中一件。后来他的人生逐渐顺遂,催债的人再没有上门。
十八岁之后他经济逐渐独立,就接手了外婆的早餐店,将店面改装得焕然一新,而他只要往门前一站,就有许多女孩子来排队买煎饼,偷偷拍他的侧脸。
他对此不以为意,还乐得配合合照。早餐店生意好,外婆就能放心养老。守护灵大人每天逗着她开心,两人倒像是亲祖孙。
白想到这里,又叹了口气。自从他接管了店铺,神明大人最近白天又不知所踪,说是出去玩,可他总是一颗心悬在嗓子眼,只有晚上看见她好端端地坐在沙发上看剧吃薯片,心才落回肚子里。
但这些她都不知道,还开玩笑戏弄他。
白心里郁闷,颠锅力度就更大。煎饼两面金黄,顾客们都举着相机,还有网红在一旁直播。然而就在此时,一只手伸过来,拿着一本时尚杂志,封面是个银发女子,穿着旗袍挽着发髻,鬓边一朵山茶花,身边站着个男人,灰色呢子大衣质地良好,是某高定秋季新款。两人站姿亲昵,她一点都不在乎,还用小腿勾着他的裤脚。配文是秋季新趋势,小字写着两位模特的姓名,男人是某个新人演员,她的署名是灵。
”学长,请问,这位就是你的未婚妻吗?”
他只看了一眼,就停了手里的活计,微笑着接过那杂志,之后迅速收拾东西,关了店门:
“不好意思,今天暂时歇业。”
半小时后,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看着面色阴沉的白,迟疑开口:
“先生,您去哪?”
“XX杂志总部。”
03
她杂志拍了一半,男模特突然接了个电话,回来万分抱歉地说有急事,只能改天再拍剩下的部分。然而场地已经租好,工作支出不能加倍,制作人开始临时给各个熟悉的模特打电话。
她正在补妆,手里捏着手机,在某个联系方式上停了一秒,又划过去。
白完全可以胜任,但她只是出于一些幼稚的私心,不想让他们见到他。
干净的,温柔的,晴天一样的少年,只属于她一个人。但最近少年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忙忙碌碌,对她心不在焉,对来店铺里的女孩们却春风和煦。
呵,男人。
她想起那天在花园里,他关了灯牵着她的手走出去,黑暗中她心跳声剧烈。他问她是不是还把自己看作小孩子,她装作没有听见。
别心动,人类生命太短暂,她不能重蹈覆辙。
她闭上眼涂睫毛膏,想着自己现在这样算什么。生闷气就来拍杂志,拍了他会看见么?或许根本不知道。笨蛋。
这样胡思乱想着,摄影棚里突然静了。她转身,看见白换上了刚刚男模特的那一身衣服,灰色呢大衣,金丝框眼镜,朝她的方向恰恰回头。
“白?”她忍不住唤了一声。
“你们认识?”工作人员诧异。
“是啊,我们认识。”白低头笑了笑,墨色眼睛在灯下流光溢彩,天生桃花眼,看狗都深情。“她是……我的远房表姐。”
04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昏了头,才会答应和他拍杂志。
白今天和往常完全不一样,始终冷蓿脸,对她礼貌有加,倒是工作室里其他人对着这个新来的帅弟弟都充满热情,一口一个表弟,村得她心里更加发堵。
拍合照,她需要他从后面揽着她的腰,低头装作吻她的样子。两人摆好姿势,他却迟迟不将手放在她腰际,她只能咬着牙将他的手按上去
“表弟,头低一点,再近一点,对。”
她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他:“你来这做什么? ”
“工作啊,和你一样。”他也低声回复,从善如流地又贴近了她一点:既然可以和别人拍合
照。和我拍,也没什么不一样吧。”
她哼了一声,较劲似地又贴近了几寸,银色耳坠就在他唇边,被浓密头发挡住一半,隐藏
在镜头拍不到的地方。
他没再说话,也没挪动。手停在她腰间。
“很好,下一组,麻烦灵小姐。坐在表弟腿上,向前一点就可以。”
“不不不这不合适吧! 她立马跳起来,回头看他:他才刚成年不能拍这个! ”
“表姐。别紧张,这没什么不能拍。”他故意叫她表姐,施施然自行在扶手椅上坐下。乖巧
发言:“表姐如果不愿意,或许别的姐姐愿意。”
她往左右看看。觉得他说得也不无道理:已经有几个候补的模特妹妹两眼放出饿狼的光。
她咽了咽口水,狠下心点了头。他笑了,抬起手往腿上拍了拍:坐。
她穿的旗袍修身,为防走光几次调壁坐姿。他扶着她的腰不动如山,还贴心用大衣替她
挡一挡。她耳朵熟得发烫,拍照表情都变得不自然。
“放松点。电影拍过不少,和我搭戏就这么紧张?”
他又低声笑,不小心她的发丝就勾在了西装腰带上。
“你别动,我来解幵。”他从后面环住她,伸手去借缠着腰带的头发。工作人员们都愣住,看着两人扭成一团。
“怎么解?你你你不能在这里解腰带啊。”
“怎么会?你毎天都在想什么?”他诧异看她一眼,伸手到她背后,质贴着她耳朵:“别
乱动。”
凌乱中,她在镜头前再不敢乱动,后背与他的手相贴,他的侧脸一半隐藏在镜头之外。粘
着冰凉的耳坠。
闪光灯继续拍着,几秒之后,他轻声说了一句:“解开了。”
他话音刚落,她右耳的耳坠就顺着银色长发滑落下去,掉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而她的脸像烫熟似的,从耳朵嫣红到双颊,低垂眼睫,像受惊的鹿。
“灵老师,您还好么?”工作人员上来询问,她才清醒过来,摇了摇头:“没事。”
但只有她知道,刚才凌乱的一瞬,他将脸藏在她的银发里,吻了她的耳垂,还将她的耳坠一点一点叼了下来。
05
“灵,刚才我不是故意的。”
“暂不营业”的告示牌依旧挂着,两人坐在黑着灯的店铺里,窗玻璃外反射夜间车灯,他靠在椅背上,一幅累极的样子,嘴角却浮现微笑。
“你就是故意的!”她想骂,却不知从何骂起,只能叉着手瞪他。
“好,我是故意的。”他转身倒了一杯水,声音渐低下去:“我知道你是神明,就算喜欢我,也不能与我在一起。这都是为我好,但我不在乎。”
他转过脸看她,眼神坦荡:
“你不愿意,我就只好色诱。”
“你!??”她难以置信,气急败坏道:“可是,你还乱对别人笑!”
“我天生笑眼。”
“你还叫我表姐气我!”
“那你更愿意我叫你什么,未婚妻?”
“……”
“还有什么想问的,我都回答你。”他声音安静:“任何问题。”
“你……”她拽着他衣领,蓝眼睛凑近了看他:“知道和守护灵在一起,有什么后果?”
“我从十六岁就喜欢你。”他眼睛低垂:“但我知道,凡人一定比神明先死。我会安排好后事,不让你孤单。未来几十年,我会让你幸福。”
他吻她额头:“你存在过,对我来说,比所有事情都重要。”
她拽着他衣领的手松开,最后叹了一口气。
“色诱成功了吗,神明大人?”
“还不够。”
她走过去,将他怼在水池边,踮起脚,认真吻他下颌:“还有好多事,我慢慢教你。”
“好啊。”他被吻得气息紊乱起来,手扶着水池边,头微微向后仰去,露出滚动的喉结。他单手握着她的腰,将她悬空抬起来:“我学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