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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已经有三天没去附属医院了,今天即使没有张必劝她,她也早已打算正常下班来陪林老,所以张必没说几句她就顺水推舟了。
但顾凝到医院的时候,正好赶上林老在睡觉。
这并不是林老平常休息的时间,护士说林老下午看了很久的书。那本《曾国藩家书》几乎被翻到最后,倒扣在枕边。林老大概是看书看乏了,不小心就睡着了。
反正也得等着,顾凝索性把包里的材料拿出来仔细翻看。
纸页翻动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安静无声的病房里还是有些明显。
怕吵到林老,顾凝悄悄地连人带材料都转移到病房外的座椅上,继续工作。
走廊里人来人往,嘈杂的环境并没有分散顾凝的注意力。
她专心致志地看着,白皙纤长的手指握着一根签字笔,时不时在合同复印件上勾画,遇到关键处在旁边写几句批注。
不知不觉中,四十分钟过去,一份二十几页的合同就要读完了。
但一股困意忽然如潮水一般涌上来,顾凝的四肢开始酸软,意识也逐渐模糊。
视线里,合同上的一行行英文字母恍惚间变成了一排排小蚂蚁,她摇了摇头,努力睁大眼睛,却仍然看不清楚。
顾凝将指甲用力地嵌入手心,力道之大让指甲的颜色迅速泛白,掌心也留下了一排排深深的印痕。
疼痛来得很迅速,但她的大脑似乎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痛感,这已经不能让她快速清醒了。
顾凝攥紧了手里的签字笔,想试试笔尖扎进手心的痛感会不会更有效些。
“深吸气。”一个清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顾凝一怔,抬起头,对上一双精致沉静的眼眸。
想到宋延刚才大概看到了自己困倦迷糊的样子,顾凝有些尴尬,赧然一笑。
宋延在她身边的座椅上坐下,“深吸气然后憋住,直到受不了为止再吐气,睡意会消很多,要不要试一试?”
顾凝按照他的说法尝试了几次,果然有效,刚才那汹涌的困意终于退去了。
“真的有效果,谢谢宋医生。”顾凝语气惊喜。
“探望过林先生之后就回去休息吧,你看起来很疲惫。”宋延看向她,眉心微皱。
想到包里的还有几份打算今晚看完的合同,顾凝心中犹豫,没有应声。
“这段时间林先生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态都比之前好太多了。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需保重,嗯?”
话尾的那声“嗯”音调上扬,像是在耐心地问“听懂了吗?”。
只是一个字,用宋延清朗而又有磁性的嗓音说出来,带着一种说不出温柔,甚至还有几分哄小孩子的味道。
顾凝莫名觉得耳廓酥软,终于不再坚持。
“好吧,谨遵宋医生医嘱。”
宋延眉眼柔和,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但那笑容很短暂,他的表情忽然格外认真起来。
“可能是因为医生的职业病吧,我想给你提一个身体健康方面的建议。”
顾凝有些诧异,疑惑地抬起头。
“虽然和顾律师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但每次接触,我都感觉你无论是在身体上还是精神上,总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时时刻刻紧绷着必然会格外疲惫,但很多时候松弛一些也没什么不好,人的身体并不是机器,总是要休息和放松的。”
“就像跑步一样,有时候停下来系鞋带,是为了之后跑的更远。”
宋延的语气温柔,看向顾凝的眸光清亮沉静。
四目相对,顾凝忽然觉得宋延温和的目光好像有种魔力,让她在不知不觉中敞开心扉。
“如果我说,我的心里总有一些嘈杂的声音,吵得我烦躁不安。我只有在忙起来的时候,才能忽略掉心底那些混乱的杂音呢?”
“那不是应该找到源头,想办法彻底消除掉那些声音吗?用无止境的忙碌去掩盖它们,终究还是治标不治本的啊。”
“……”顾凝猛然怔住。
“病人醒了,你们可以进去了。”一位护士刚从林老的病房里出来,手里拿着换下来的空吊瓶,对走廊里的二人说道。
方才翻涌的思绪被陡然打断。
顾凝微愣之后回过神来,连忙起身,和宋延一前一后走进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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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站在病床一侧,看着立在另一侧的宋延认真地询问林老今日的身体状况,之后又耐心地叮嘱各种注意事项。
林老的精神状态确实比之前好了很多,治疗态度也积极起来,此刻正专心听宋延讲话,一副十分配合治疗的样子,和之前的状态天差地别。
“人老了就是觉多,我这一天不知道要睡多少觉。你既然来了就把我叫醒呗,干等那么长时间做什么!”
宋延刚叮嘱完最后一句,林老就立刻转向顾凝大声抱怨道。
“本来你这个大律师就忙得很,现在又不听劝,总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你自己哪有时间休息了?我看你以后还是别来看我了!”
林老的架势虽然唬人,但顾凝知道林老是在心疼她,又对让她久等的事有些愧疚。于是连忙宽慰道,“哪有等很久?我才在走廊坐下就碰见了宋医生,没聊几句您就醒了,根本没怎么等。”
林老的脸上写满了不相信。
“不信我的话,那您问宋医生。”顾凝看向宋延,不动声色但疯狂暗示道。
宋延显然接收到了她的信号。
“嗯,我和顾律师的确刚聊了几句,您就醒了。她没等您很久。”
宋延说这话时语气很镇定,目光不游离,态度也极为自然。
顾凝几乎都看不出他后半句说了谎话,如果宋延没有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了摸鼻子的话。
大概是宋延在林老这里的可信度极高,林老听了宋延的话,脸上的完全不相信变成了将信将疑。“那你以后如果碰上我打盹,记得别干等,直接把我叫醒就行。”
“记住啦。”
顾凝满口答应下来,心里却忍不住回想着宋延刚才“此地无银三遍两”般摸鼻梁的动作。
宋医生好像不太会说谎啊,顾凝好笑地想着。
还怪可爱的。
第4章 手机号
红彤彤的苹果被握在顾凝白皙纤长的手指间,果皮在旋转中一圈一圈地剥离,粗细均匀,连贯流畅,从开始第一刀到收尾最后一刀完全没有断开,甚至还可以拼回一个完整的苹果的形状。
林老半躺在病床上,看得叹为观止,“凝丫头这削苹果的技术真是厉害。”
“以前加班加到太晚,总是没胃口吃饭,就吃一个苹果,顺便削皮的时候换一换脑子,不知不觉这个技术就练出来了。”顾凝一边说,一边将削好的苹果递给林老。
林老伸手接过苹果,“凝丫头是吃过苦头的。”
顾凝摇了摇头,笑道,“这件事上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我们这些年轻人的辛苦怎么能跟您们那个年代的人吃得苦头比呢?”
“要是光说吃苦头的话,确实没法比。你们这些小家伙一出生过的日子可是我们这代人小时候想都不敢想的。”
林老被这个话题勾起了兴趣,讲起了自己的童年时期。
“我小的时候啊,脑子里永远只有吃饱这一件事。下河摸鱼,掏蚂蚁洞,抓蚂蚱,挖野菜,上树捅蜂窝……每天上蹿下跳就是为了不半夜饿得睡不着觉。”
他咬了一口苹果继续说,“当时还有一种草,一长一大片,村里人都抢着采来当菜吃。那草味道难吃的很,不好嚼,吃了胃还胀痛。现在估计连喂羊都不用它了。”
说得越多,林老越感慨,“偶尔我还会觉得这像一场梦,小时候还常常有哪家因为吃不上饭而饿死了人,可转眼现在山珍海味也吃得腻歪了。”
“不过六十多年,变化却天翻地覆。”顾凝感叹道。
“是啊,其实也才过了六十多年。”
“有句话说,活着就是在见证历史。但在中国,活着就是在见证奇迹。我有时候也会想,再过十年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每次想到这就觉得努力生活也是参与了一件很伟大的事。”
顾凝看向林老,语气娇憨。“是不是有一点傻气?”
林老被逗笑了,“有什么傻气的,谁不想知道十年后是什么样子。”
“那咱们立个约定好不好?咱俩要一起看看十年之后的样子,到那时候您请我吃顿大的,然后咱们好好聊一聊这十年的变化。”
林老没有接下顾凝的话,只笑道,“瞧你这说的,想让我请你吃顿大的还用等十年后?”
顾凝并不着急,不动声色地抛出了另一个话题。“对了,康诚集团最近被监管部门约谈了,您知道吗?”
“早知道了,这个事闹得沸沸扬扬的,前几天看新闻就瞧见了。”林老将苹果核顺手扔在病床边的垃圾桶里。
康诚集团和建航集团曾经算是行业里的死对头,即使是现在也一直在暗中较着劲。康诚是家族企业,现在的掌权者李昌平为人精明,行事是典型的无奸不商的风格。而林老赤手空拳创立了建航集团,不论是为人还是做事都有一种难得的江湖义气。
本来就是行业旧贵对后起之秀,再加上主事人的行事作风相差甚远,两家企业之间难免更加不对付。从建航成立开始,康诚明里暗里不知给建航下了不少绊子。不过建航在林老的带领下日益做大做强,和康诚现在几乎分庭抗礼,彼此在表面上也还算和平。
这几年行业里各种成本费上涨,利润自然没有之前那么可观。李昌平便开始逐渐将康诚集团在国内的工厂和其他资产转移到国外。转移资产这件事虽然一直争议很大,但从法律上讲处理得干净的话并不违法,有很多企业已经悄无声息地做了。但康诚这次翻车就在于,李昌平的动作实在太大,行事也明目张胆,极为高调,说起来被监管部门盯上也实在不算冤。
“李昌平在这事上就是活该。”林老浓眉挑起,语气不屑。
“我们这些做企业的,能走到现在说白了不过是沾了时代的光。像我这个放羊娃,没上过高中,也没有多少文化。虽然人有点莽劲和小聪明,但我心里比谁都清楚,建航发展到现在最依靠的还是政府的扶持和社会发展的机遇。”
林老轻嗤一声,“李昌平那家伙,拿着国家的行业补贴和税收优惠,不给国家做贡献不说,还把资产转移到国外帮老外发展经济。做出这种事,往小了说,是唯利是图,往大了说,是没良心,他也是没良心惯了,没想到这次被逮住了。”
“而且这件事上他也是犯了糊涂。虽然总有人说国内的经营环境比不上国外,但大家心里都清楚,将来这世界经济的重心就是在中国。不赶紧趁现在守住国内的资产,开拓市场,反而把资产全都转移到国外,这不是丢了西瓜捡芝麻吗?”
顾凝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林老,虽然只是闲聊,但林老谈起这些商场上的事时,有种特别的精气神,甚至驱散了一些这段时间的病气。
尽管林老一直说他是沾了时代的光,但能准确把握住时代潮流的人也绝不会是等闲之辈。仅仅是刚才的那几句话,林老作为企业家的社会责任感和战略眼光就可见一斑。
“你这么看着我干嘛?”林老注意到了顾凝过于专注的目光。
“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您刚才说起这些事的时候,终于有些我熟悉的样子了。”
顾凝为这句话铺垫了许久,但说出口时却极为自然。
林老一愣,随即陷入了沉默。
该给林老一些时间和空间好好想想,顾凝收拾好东西准备告辞。
临走时,她笑意融融,状似无意地提到,“等您身体好些了,我给您介绍个人认识。他和您的性格有几分相似,你们俩一定聊得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