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顾凝感觉到在她拥住宋延的那一刻,怀中男人的身体陡然僵住。
宋延大概是惊讶极了,原本放在身侧的双手慌乱间抬起,却又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但他什么都没说,也没有推开顾凝。
“你可以抱住我。”顾凝将头靠在宋延的胸前,悄声说道。
她不知道宋延听到这句话没有,但过了良久,男人的双手轻轻地环上她的腰际。
他也抱住了她。
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耳边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昏暗的停车场里,原本那一座沉郁的雕像,变成了一对默默拥抱的男女。
这是顾凝第三次近距离感受到宋延身上雪松木淡淡的清香,她一边小心翼翼地呼吸着,一边回想起曾经心理咨询师的建议。
原本放在男人背上的左手抬起,又轻轻拍下,一下又一下,规律而轻柔。
像极了孩提时代妈妈哄着睡觉时轻拍后背的动作。
宋延似乎被这个动作安抚到了,原本僵硬的身体也逐渐放松下来。
他的手臂不知不觉中用了几分力气,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变得更近。
男人微微弯腰,头靠在她的颈窝,就像女孩子紧紧地抱着怀中心爱的巨型玩偶,顾凝此刻完完全全地陷在宋延的怀抱里。
这样紧密的拥抱,在异性之间,原本该是很亲密的动作。
但此时此刻,这个漫长的拥抱无关风月,也无关其他,只是安慰与陪伴……
时间好像过去很久,又好像静止住了。
顾凝能感觉到,宋延原本僵硬的身体已经变得放松,他身上原本压抑沉痛的气息似乎也在渐渐散去。耳边男人的呼吸逐渐恢复平稳绵长,不再隐约中透露出刚才的沉郁麻木。
“感觉好些了吗?”顾凝在宋延的怀里,微微抬起头。
“好多了。”
男人原本清朗的嗓音此刻带着几分沙哑,从她的颈窝边传来。
第14章 拥抱(下)
在厨房的柜子里找了半天,顾凝终于翻出一包挂面。
“吃挂面可以吗?我只会做这个,所以家里也只有这个。”
她举着那包挂面,有些不好意思。
“什么都可以的。”宋延坐在厨房边的餐桌旁,看着顾凝,温和地回答道。
顾凝仔细地看了看保质期和生产日期,放下心来,“幸好挂面没过期!本来请新邻居吃的第一顿饭是挂面就够寒酸了,要是还过期了简直说不过去。”
又想起来什么,她问:“宋延,你的口味是偏重口,还是偏清淡?”
“都可以,但清淡些更好。”还是那副温和的语气。
顾凝眉眼一弯,“太好了,那我就做常做的清汤挂面了。”
水烧开煮面的功夫,顾凝回头看了眼宋延。
他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双手交叠放在桌前,坐姿挺拔,身形端正。
虽然还是一副静默沉思的样子,但看起来比刚才在停车场状态好了很多。
面很快煮好了,顾凝把碗放在餐盘上,端到餐桌前。
“今晚就将就一下吃挂面吧,等下次有机会我再请你吃顿好的。”
宋延双手接过面碗,感激一笑,“邻居家的菜永远是最香的,吃挂面也不是将就。”
真是会说话。
顾凝满眼笑意,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赶紧催促道,
“啊,鸡蛋是溏心的,得赶快吃。”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顾凝吃了几口热腾腾的面条,又咬了一口溏心荷包蛋,不禁在心里满足地无声喟叹。
本来她过了饭点就没什么胃口,今晚不打算吃东西的,但几口面条下肚,胃里面也暖洋洋的,果然还是吃点东西比较舒服。
她又想起什么,起身拿了一个小碗,从冰箱里拿出了一罐腌萝卜。
“这是我小姨之前给我寄过来的糖醋腌萝卜,只剩这一罐了,我一直没舍得吃,你今晚有口福了。”
嘴上说着舍不得,却将大半罐都倒在了碗里。
“这个和面条简直绝配,尝尝?”顾凝满脸期待。
宋延闻言夹起一块雪白的萝卜块,放进嘴里。
果然酸甜爽口,汁水四溢,配上面条更加开胃。
“真的很好吃。”他对上她期待的目光,赞许地点了点头。
顾凝顿时眉眼弯弯。
“面条也很好吃,我很喜欢。”他接着说道。
顾凝也夹起一块萝卜,随口调侃,“你喜欢最好了,毕竟这也是我唯一拿手的一道饭菜了。”
她晚上的胃口还是不太好,吃了小半碗面就有些饱了,于是就一边慢慢地吃,一边观察起对面的宋延来。
宋延的吃相真的极好,即使是吃面条也没发出一点声音,吃饭的速度适中,动作流畅,连咀嚼都十分赏心悦目。
真真是秀色可餐,顾凝甚至觉得自己又可以把这碗面吃完了。
宋延又吃了一块萝卜,夹起碗里最后的一缕面条。
一碗热气氤氲的面,似乎也逐渐驱散了这几天笼罩在他身边的压抑与沉郁。
他微微抬头看了眼对面还在慢悠悠吃着面的顾凝,忽然有种想要倾诉的冲动。
“上次见到你的那天,我一共做了四台手术,都很成功。”他开口说道。
顾凝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放下了筷子,认真听着。
“第一台手术的患者是一个十六岁的男孩。他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了,其实这种情况下,我们是不建议做手术的。毕竟,与其冒着如此高的风险去争取渺茫的希望,不如安安稳稳地度过剩下的时光。但是这个孩子的父母都不愿意放弃,他们反反复复地请求我,说即使手术失败了也不怪我,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尝试。”
宋延的语速很慢,他一边回忆,一边说着。
“那台手术真的非常成功,我还记得出手术室时他父母欢喜感激的表情。之后的术后观察也没有问题,后期各方面的恢复都很好。明明马上就可以从icu转到普通病房了,但忽然就发生了排异反应,然后、很快就不行了……”
仿佛只是这样回忆和诉说也会让他痛苦,他的眉头紧锁着,表情伤痛。
“那个孩子才上高一,是家里的独子,人也特别懂事。我有一次去查房的时候他跟我说,他的父母带他来s市看病是他们一家三口第一次到大城市。如果他的病能治好,他一定要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挣很多钱,然后带着父母走遍国内外的大城市。”
宋延放在餐桌上的左手悄无声息地握成了拳。
“我这几天一直在反复回想手术的每一个细节,会不会有哪里我当时没有注意到?主任和其他同事都对我说,我的治疗方案和手术操作没有任何问题。但我还是控制不住地想,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如果我在某一步采取了不同的做法,是不是就不会发生排异反应?”
他的声音染上了几分沙哑,明明并没有哭,眼角却微微发红。
“今天,那对父母收拾好东西之后特意来感谢我,他们甚至还在安慰我。他们说,我们知道你尽力了,宋医生,我们会永远感激你的。”
说到这儿,宋延的声音哽住了。
“我问他们接下来打算做什么,他们说为了救儿子,家里已经卖掉了房子和牛,地也承包出去了,现在欠着很多亲戚邻里的钱,还借了一些高利贷。接下来两个人打算出去打工,希望能在剩下的日子里尽量把所有的债还完。”
宋延沉默了很久,最后低声自责道,
“我真的很怕这种人财两空的情况,但偏偏我没能救活他们的孩子……”
“……听到这里,顾凝已经不知道该作出什么表情。
这段描述里的所有人,宋延、那个永远停留在十六岁的少年、还有他的父母,都太让人心疼了。
沉默片刻,她伸出手,握住桌子上宋延攥起的拳。
“宋延,你想听一个故事吗?”她问。
宋延还没有从刚才的回忆中缓过来,眼尾发红地看向顾凝,慢慢点了点头。
“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室友是一个德国人,她的哥哥在慕尼黑大学攻读天文学博士。这位仁兄最重要的课题是研究一颗近地小行星,整整四年都在围绕这颗小行星做研究。而且他的导师和其他教授都很看好他的课题,一致认为他可以按时毕业。”
讲到这里,顾凝忽然停住。
宋延显然被她的叙述吸引了,专注地看着顾凝,等待着她的下文。
顾凝缓缓道出了结局。
“然后,在他最后一年写博士毕业最重要的报告时,那颗小行星被陨石撞毁了。”
“……”
听到这样奇葩的故事结尾,宋延脸上的表情一时间难以形容。
顾凝却继续说了下去,“有些事情就像那块撞毁小行星的陨石,不是我们可以避免或者掌控的。你不能因为它们去苛责自己、为难自己。宋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顾凝直直地看向宋延的眼睛。
听到她的反问,那双精致的眼眸里闪过震动和释然,但还留有几分迷茫和不确定。
“如果真的有哪里是我当时没有注意到呢?”宋延的语气很轻。
“没有如果。”顾凝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我认识的宋医生,对每一个病人都用心负责,对工作永远一丝不苟。我知道他有多敬畏生命,我也知道他有多希望治愈患者。所以我可以确定,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手术里,他不会允许自己犯一点错误。”
她直视着宋延的眼眸,一字一句地说道,
“宋延,你已经尽力了,没有什么如果。”
“没有什么如果……”宋延低下头,轻轻地重复了一遍。
顾凝握紧了宋延放在桌子上的左手,无比认真地继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