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嘉和的秋天来得格外快,国庆一过,气温便降了一点下来,临近黄昏的时候,微风飘在空中四处吹拂,打在道路上,贴在身体上,竟隐隐约约有股舒服的凉意。
安静偌大的校园里,悠长悦耳的下课铃声一响,便开始从四面八方发出悉悉索索的打闹声。
“好,今天我们就讲到这里。”余好站在讲台上,不拖堂,准时准点地放学生下课,“下课吧,同学们。”
她挽着低低的发髻,穿一件很长的连衣裙,脚踩粗跟的鞋,垂着精致好看的眉眼,在讲台上收拾教材书。有散乱的几缕头发不听话地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颊,她慢慢地抚至耳后。然后跨下讲台,跟底下坐着的学生挥手,说道:“明天见!你们记得把发下去的英语卷子写一下,下节课我要讲噢。”
学生一副懒散的模样,稀稀疏疏地回应她。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有人兴致勃勃地开始谈论——
“她今天穿得好好看啊!怎么每天有不一样的衣服穿啊,感觉都很贵的样子。”
“英语老师那张脸,我从高一看到高二,也还没有看腻。草,又温柔又好看,还有钱,妈的,羡慕死我了!”
“她另一半也帅也有钱。上次我看到一男的开车接她下班,开的是啥车来着,听他们男生说好像要几千万呢。当时穿着一身黑西装站在那,看到我们英语老师就开始吻她,吻完了给她开车门……妈的酷毙我了。”
“卧槽,666啊……”
“……”
余好出校门的途中,无数次地经过当初那面表彰墙,上面的学生满脸意气风发,朝气蓬勃。仍旧是白色墙壁和红底照片,与之不同的是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些人了,以及站在这儿的情感也不一样了。
毕竟已经过去六年了,她不再是当初那个18岁时期的余好了,如今她24岁了。她暗暗地这样想。
有一阵风吹过,广播里开始放着新一轮的流行乐,余好加快脚步向前走着。
她去医院看了看姜秀,在她的病房里坐了半小时,一边替她按摩着身上的皮肤肌肉,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最近发生的事情。不过说的最多的还是“什么时候才能醒啊”、“快醒来吧,睁开眼看看我吧”诸如此类的话语。
这是私立医院的VVIP病房,空间宽敞,设备齐全,气氛安静。夕阳西下,有美丽的、柔和的暖光透过方方正正的窗户斜射进来,全部倾洒在躺在正中央床的姜秀身上。她依旧是全身上下插满了冰冷的管子,带着透明的氧气罩,眼皮闭合,嘴唇紧抿,面容平静,像一个在生存却又没有意识的植物一样。
日复一日,她就这样安静沉默地躺了二千一百九十天。
年复一年,余好就这样哀伤沉闷地看了她六年。
有护工进来,余好起身准备走了,她将房里窗帘拉得更开,让丝丝缕缕的光亮一寸又一寸地透进来。她看到护工在俯身为姜秀擦着身体,经过之前的多次观察,照顾得确实过细,且十分有耐心,不禁在心里想,不愧是祁盛花大价钱请来的。
她微笑:“麻烦你了。”
护工带着标准的笑意回应她:“不麻烦的,余小姐,这是我应该做的。”
出了门,余好顺便去挂了个号买了点避孕药。时间也不早了,如果她再不回去的话,那男人就该打电话过来催她了。她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心里想如果有时间的话,她要来上个节育环。
忽然之间,感觉有一阵风直冲冲地朝她袭击而来,像是人奔跑的时候衣服上夹带着的。她一个没留神,和别人碰撞了下,装药的袋子从指间滑落,散尽的药品可怜地贴在地上。所幸她即将倾斜倒地的身体被人稳稳地扶住了,那人干净又温润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在她耳边响起来。
“这位女士,对不起,很抱歉撞到了您,请问您没事吧?”
陌生,又熟悉。
贴在她腰间的手拿开了,余好抬眸看清眼前人的面容,忽地又匆匆低下头去。她快速摇摇头,蹲下身去捡药,可他的动作更快,没有一丝停顿,三两下就将药品装进袋子里递给她。
余好一直都是低着头的,她道了一声短暂急促的谢,声音又低又轻。这时候,那人提着袋子的手指微顿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去看她。
犹豫了几秒钟,似惊喜、似颤栗,他不可思议地开口:“是你吗?——余好?”
余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理,或许是觉得以前的人都那般的纯真美好,而她却变得跟以前的物一样肮脏低劣,因此她抵抗接触以前的人,并且极度不愿意回忆起来以前的事。但事与愿违,她在六年前的今天,在一个暮色时分,与六年前所熟识的人重逢了。
她站在原地没有应声,可他像是初见那天一样,笑得温和且好看,对她说:“余好,我是沉熠。”
“你还记得我吗?”
浑圆的太阳往地平线上慢慢下沉,染红了远处的半边低低的天空。久别重逢的又别扭尴尬的两人坐在医院外面的长椅上,看着行色匆匆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叙着旧。
再也没有了以前的熟稔,余好抠着手指,慢慢回答沉熠的问题。
“没有读研,大学毕了业就在嘉和一中当英语老师,已经工作两年了。”
“哈哈这份工作挺好的,我现在也过得挺好的,没什么烦恼。”
“在哪里读的大学?还能在哪里啊,就嘉和啊,嘉和大学。离家近,就最终选择它了。”
大部分都是沉熠在问,她答。她也不好奇关心他的生活,例如他在哪里读的大学、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有没有谈女朋友啊、现在还在读书吗……
她一概不过问,就好像他们从来不认识,今天只是初相识而已。
沉熠压下重逢的喜悦与激动,在分别之际,看着她的背影,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问出了那个纠结了他很久的问题——“那你知道我在哪里读的大学吗?”
“川夏。”他盯着垂在余好腿侧的那袋子药,眼眸黯淡,声音晦涩,说道,“我读的川夏大学。”
…………
余好回到祁宅的时候,祁盛还没回来,她不关心也不过问。这男人没回来她反而更加悠闲轻松,吃完饭洗个漱就躺床上玩手机去了,但她心里想着各种事。眼睛瞥向手机,大脑却极致放空,不知不觉就陷入了睡梦之中。
祁盛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回来,杨婆婆站在玄关处,接过来他随手脱下的西装外套,看见他皱眉解了几颗衬衫扣子,利落分明的喉结上下滑动,只听见他低声问道:“她呢?”
“今天很早就回房了,估摸着现在应该睡下了。”杨婆婆回答,又慢步走去厨房,“我去给你煮碗醒酒汤。”
祁盛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后快步上楼。
身上酒味过于浓烈,他去客房洗了个澡,又喝了很大一碗醒酒汤才进到卧室。房里大灯没关,他不知道是余好特意为他留的一盏灯光,还是无意之间睡着了没来得及关,反正此时此刻看着她安静柔和的睡脸,心里猛然之间升出一种满足。
这份满足不是今天就有的,是这几千个日日夜夜由一小簇慢慢汇聚而成的。
这几年每一次晚上应酬回来,他感受到家里不再黑暗,不再寂静,不再冰冷,有一个人一直待着这儿,给予这个宽敞的房子一缕光明敞亮,一点轻微声响,一缕温暖和煦。
不得不承认,他开始贪恋起来这种感觉了,并且要陷进去了。陷得浅还是深,他拔不拔得出来,这些还暂时不清楚明白。
祁盛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上床抱住余好软乎乎的身体,她闭着眼,似乎意识还不太清明,仍旧在与周公会面,但嘴里却嘟囔个不停:“臭死了……”
“别碰我……”
似乎是抗拒、反感祁盛已经刻进了余好的骨髓里,她手臂不受控制地抵在祁盛胸膛上,不断轻轻推着。
祁盛被她这幅样子给气笑了,他松开怀抱,扯起自己的衣领闻了闻,又哈口气在空中闻了一下,然后皱眉起床。
确实臭,即使洗了澡换了衣漱了口,浑浊的酒味仍旧随着呼吸从体内喷洒而出,在身上挥之不去。
如果他再不走的话,这里空气都将变得异臭,余好会睡不好觉的。
祁盛想,今天余好睡这么早,想必白天工作很累。他就大发慈悲,不去闹她,让她今晚先暂时的睡个好觉吧。
他将被子给余好掖了掖,看到床头柜上的玻璃杯里已经没水了,又去外面给她倒了杯温水,然后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把大灯关闭,只留一盏暖黄的壁灯不知疲倦地亮着。
他打开门,去客房睡了。
过了几秒,昏黄、安静的房间里,余好缓缓睁开了眼。
ps:谁懂啊,现在的重逢和当初的相遇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