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倒觉得未必如此。”崔十一郎并不赞同。
“哦?”崔浩扬眉,“那依你之见是如何?”
崔十一郎斟酌了一番答道:“父亲曾说过,陛下想要的是您与檀邀雨相互制约,分化汉人氏族。今日天女的寿礼同陛下的一道送来,显然会让在场宾客另作他想,陛下定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将修史之事于今日委托给父亲。”
崔浩似乎不赞同这个说法,“打一下给颗甜枣这种事,陛下还不至于用的这么直接。”
崔十一郎却坚持道:“父亲今日可曾瞧见,站在辛家那边的,全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氏族。这些人已经全然不顾文人气节,宁可去向个女人卑躬屈膝。父亲不觉得,此次修史,正是彰显父亲立身处世的最佳时机吗?从此同辛垣一流泾渭分明,就让他们那些小氏族去对檀邀雨阿谀奉承好了。只要大氏族依旧仰仗父亲留名青史,那檀邀雨便翻不出什么浪。”
此言一出,原本并不认同儿子的崔浩竟觉得有几分道理。如今汉人氏族的分化已经不可避免,若真能按儿子所说,只留些杂鱼小虾给檀邀雨,那陛下那边说得过去,崔家的实权也不至于被分散许多。
“不错,”崔浩满意地点头,“你近日倒是长进颇多。长此以往,这崔家为父就能放心地交予你了。”
崔十一郎虽然想忍着不喜形于色,可能得父亲一句赞赏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他实是掩不住嘴角地笑意道:“都是父亲言传身教。儿子便是再愚笨,也该有些长进了。”
同儿子一番攀谈,崔浩心情舒畅,酒意也褪去了,心满意足地由儿子扶着去休息。崔十一郎则是满心欢喜地回自己的书房。见书房中仍有灯火,便加快脚步,入内见到屋内人便立刻作揖道:“今日多谢顾先生提点我,才让吾能为父解忧。”
屋中的顾先生捻捻胡须道:“郎君天资聪颖,此前只是瞻前顾后,才导致才能不显。郎君日后定能崭露头角,执掌崔家。”
“还请先生多多教导!”崔十一郎诚恳道。曾经的他被人视作天之骄子,众望所归。可年纪渐长,才能却不突出,便有人嚼舌根,觉得这族长之位在崔浩之后,要换一支当当了。
崔十一一度也有些沮丧了,若不是从兄引荐了这位顾先生,他都不知何时才能得父亲一句称赞。
只是崔十一怕是做梦也想不到,这位顾先生,实际是行者楼的归离行者,此次特意来北魏助檀邀雨一臂之力。也正是他教了崔十一方才的那番话。
待崔十一离去,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檀邀雨手里。檀邀雨看完,便将竹片丢入火中烧了。又对外面的镇西军千户道:“本宫要入宫见陛下。”
千户赶紧备车。陛下早有谕令,檀邀雨无论何时要进宫,宫门皆不可阻拦。于是宫门口的士兵连盘问都不曾,就放一行人直入禁宫。
拓跋焘听说檀邀雨进宫了,一下朝便急匆匆赶来见她。以为她是出了什么事儿才自行入宫,见她精神尚好,才松了口气道:“怎么了?可是在云台观呆得闷了?”
檀邀雨浅笑,“您不说本宫倒不觉得,您一说,本宫倒真觉得有些闷了。陛下可会同意让本宫出平城转转?”
“那不行!”拓跋焘立刻板起脸,然后又觉得自己拒绝地太快了,又缓和了口气道:“不如这样,等朕将手边的政事处理完,咱们救去温泉行宫住段日子,多泡泡温泉,对你的身子也有好处。”
檀邀雨似乎并不在意拓跋焘霸道地将她圈进在平城,转了个话题道:“本宫今日是来同陛下讨个人的。”
拓跋焘一脸不解,“讨什么人?可是那些女冠服侍得不合你心意?”
檀邀雨定定地望向拓跋焘问道:“盈燕可还活着?”
拓跋焘愣了一瞬,才将檀邀雨口中的名字同自己曾经十分宠爱的妃子联系到一起。那个曾经在邀雨身边服侍的婢女,后来为了檀邀雨留在北魏,最后成了拓跋焘的宠妃,后又在拓跋焘的一怒之下被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说实话,拓跋焘并不知道盈燕是生是死。彷佛曾经无数的彻夜畅谈,温言软语都褪了色,曾经作为檀邀雨替身的盈燕,最终泯然如其他女人一般寡澹无味。
檀邀雨将拓跋焘的茫然收入眼中,又去看旁边的宗爱,见宗爱只是有些惊讶,却未见惶恐,就知道盈燕人还活着。
“直接带她来见本宫吧。不用焚香沐浴了。”檀邀雨直接对宗爱下令道。
宗爱扫了拓跋焘一眼,见他没有反对,便躬身退出。
第七百八十五章 、善恶难辨
虽然檀邀雨说不用焚香沐浴了,可盈燕显然还是换了一身衣服,简单梳洗过才被带到了拓跋焘和檀邀雨面前。
大约是她原本已经放弃了生的希望,没想到还能有走出冷宫的一日,更没想到会再次见到檀邀雨。
她缓缓地跪在地上,如此简单的动作她却做得十分费力,不止是双腿,就连上半身都在不住地颤抖,显然是在强忍着疼痛。
自她被打入冷宫,拓跋焘便像是忘了这个人,再没提起过。如今见到盈燕如此凄惨的模样,便是拓跋焘这种从不懂怜香惜玉的人也有些于心不忍。可他看向身边时,却发现邀雨依旧面不改色地看着面前的故人。
没有许久不见的感动,也没有相互怜惜的悲恸。檀邀雨是这样,盈燕也是这样。彷佛两个陌生人却知道彼此的姓名和过往般。
“婢子盈燕,叩见仙姬。婢子有罪,请仙姬责罚。”
面对盈燕恭敬的见礼,檀邀雨却充耳不闻,任凭盈燕咬着牙,忍着腿疼跪在地上。直到跟来服侍邀雨的老嬷嬷的身形晃了晃,檀邀雨才平静地开口问道:“本宫且问你,当初你所求的,如今可都得到了?”
如此简单的问题,盈燕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得到过,曾经的她,是这北魏三千佳丽都妒忌的对象。那时的她以为,哪怕以后荣宠不在了,她也能凭着服侍拓跋焘这么多年的情分,在宫中安度余生。
可谁想到,男人的情,帝王的恩,都是那建在云端的海市蜃楼,不过是一阵风就能吹得一丝不剩。
“婢子……不曾后悔。”
半晌之后,盈燕给了个并不是答桉的答桉。她靠檀邀雨得到的,又因檀邀雨失去,此时,檀邀雨又出现在她面前。可是福是祸,她却不敢妄加猜测。
“你本可以守住已经有的,”檀邀雨叹了一声,“最后却贪心了。”邀雨扫了地上跪着的人一眼,“你若守着婢子的本分,此时大约同棠溪一样,已经嫁做人妇。你若守着宫婢的身份,顶得起一份差事,此时或许已是宫中女官,也不至于落入冷宫。”
“婢子知错。”盈燕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她虽不曾后悔,但她知道她错了。
“既然如此……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愿以性命守住?”
盈燕的脸一直埋在地上,任谁也看不清她是什么表情,可她颤抖的声音和躯体,足以说明她此刻有多么渴望听见此时的这句话!
“婢子……愿意!”
听到盈燕这句话,檀邀雨这才看向身边的嬷嬷吩咐道:“带她下去洗漱,把本宫带来的衣服给她换上,本宫同陛下说几句话,其他人都先退下吧。”
这次众人不用再看拓跋焘的眼色,便依言纷纷退了出去。
拓跋焘的面色有些尴尬,盈燕是檀邀雨的人,自己既然纳了她,理应好好对她,可后来邀雨占领北凉时,他的怒火只能发泄在同檀邀雨相关的人身上,盈燕也是众多被牵连的人之一。
可檀邀雨既不在意拓跋焘纳了盈燕,也不在意盈燕被打入冷宫。她感觉到拓跋焘的些许愧疚,转而利用道:“本宫想同陛下求个恩典。”
“你但说无妨。”拓跋焘忙道:“可是想将盈燕放出冷宫?朕这就让人将她搬回原本的住处。”
檀邀雨摇头,“陛下后宫佳丽众多,有没有她这个妃嫔也不会改变什么。”
拓跋焘再次尴尬地笑了笑,不知是该答“是”还是“不是”,于是转而问道:“那你是想她回去服侍你?自然也没问题。她本就是你的女婢。便是曾经封为嫔,你贵为皇后,也当得起她的服侍。”
檀邀雨笑了笑,耐着性子道:“陛下不若等本宫说完。”
拓跋焘忙点头,“是是是,你说。”
“本宫听闻景穆太子妃喜得龙孙。本宫想让盈燕替本宫,去服侍小皇孙。”
拓跋焘显然没想到檀邀雨有这个打算,有些讶异道:“你想盈燕去做浚儿的保母?”
“陛下可是觉得何处不妥?”檀邀雨既不回答是,也不回答不是,反而将问题原封不动地抛回给拓跋焘。
本来拓跋焘并没有过这个打算,此时被邀雨这么一问,就开始自己琢磨,是否有哪里不行。
“朕虽有心让你做未来太子保母,可你做了皇后的话,与浚儿便差了辈份,的确是有些不合适。至于盈燕……做事还算稳妥,也知分寸,又是你身边的旧人。由她来抚养浚儿的话,孩子长大也会与你亲近些。细想来还真是个不错的人选。”
檀邀雨笑了,似乎很满意拓跋焘自问自答,还留出三分余地道:“也不用急着给她什么身份,先派去太子妃身边伺候着。皇孙年纪还小,景穆太子又才去不久,不如就将皇孙留在太子妃身边照顾吧。陛下只要派盈燕去皇孙身边,即便不即刻封皇孙为太子,也不会再有人打太子位的主意了。”
檀邀雨的这番话,竟让拓跋焘颇为触动,“你听说朝上的事了?”
檀邀雨即没点头,也没摇头。朝中大臣此次也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竟都要求封景穆太子的遗腹子拓跋浚为新太子。可拓跋焘却迟迟未下诏,以至于不少人开始揣测,是不是陛下心中的太子人选有变。
然而檀邀雨却不这么觉得,她柔声道:“大臣们上书请封皇孙为太子,是尽他们为臣的本分,储君早定,确实有利于朝堂稳固。可陛下……您虽为北魏的皇帝,却也是浚儿的祖父,他才失了父亲,至少让他母亲再多陪他一段时日吧。”
北魏有去母留子的旧俗。一旦皇子中有人被选定为储君,他的亲生母亲就会被赐死,转而由保母代为抚养。
此举虽能有效地防止外戚干政,可人心都是肉长的,哪怕是再铁血无情的暴君,都无法割舍对母亲的孺慕之情,此乃人之天性。
拓跋焘敬重窦太后,一方面是念及其养育的恩德,一方面也是将无法给亲生母亲的孝全都转嫁到了窦太后身上。
这种隐秘的思念,拓跋焘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却瞒不过养育他的窦太后。
就连檀邀雨,也是在拉拢了窦太后的弟弟后,从他口中得知了此事。
第七百八十六章 、知己还是知彼
满朝文武都在催促拓跋焘,催促他下旨封皇孙为太子时,拓跋焘却无法将自己的私心道出。
对景穆太子的愧疚转化成了对小皇孙的偏爱,让他不忍心在此时就夺其父母。
在拓跋焘看来,檀邀雨显然是察觉到了什么,却一言不发地帮他解决了问题。
只要盈燕顶了“保母”之职,便等于帝后都明确了态度。无论旁人再如何猜疑,拓跋浚未来的太子之位都等于是稳了。
“朕从前不懂文臣们说的红袖添香,心有灵犀究竟是何种滋味,如今却是懂了。”拓跋焘拉起檀邀雨的手,“朕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你早入宫,从此并肩至白头。”
檀邀雨看着两人相牵的手,脑子里却只有一个念头,幸好今日嬴风不在,否则拓跋焘这手腕又要痛上几日了。
哪有那么多心有灵犀?不过是有心算无心。真若有人处处合你心意,那才是当真要提防的人。
只可惜拓跋焘早已习惯了事事有人迎合,根本看不出檀邀雨的别有用心。
没过多久,盈燕又被带了回来。她虽面色依旧憔悴,可眼中却多了光。
只是檀邀雨却并没有多留意盈燕,反倒多看了宗爱几眼。
见他虽神色如常,气息却比方才急促了些许,便猜测方才她让众人退下后,宗爱显然是去盈燕那边偷听了。
对付宗爱这种滑不溜手的人,一刀砍下去,自然是砍不中的。就如同景穆太子一案,哪怕檀邀雨和嬴风都笃定是宗爱所为,却依旧找不到证据。
想让宗爱露出马脚,反倒要用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手段,一点点施压,一步步逼近,等他反扑时,再一举掐住他的咽喉!
感觉到宗爱明明心惊肉跳却硬要强装镇定,檀邀雨心情大好,再次追问拓跋焘道:“陛下可能应了本宫所求?此后若再有人提起立太子一事,陛下可推说怕隆恩过重,孩子年幼,压不住。”
拓跋焘先是点头答应,“如此甚好。”又扭过脸对盈燕吩咐道:“自今日起,你便去皇孙身边伺候吧。”
盈燕双眸含泪,似乎知道会有此安排,却又不信事情竟真的能达成。她跪在地上重重叩首道:“妾定尽心竭力照顾皇孙。”
记得自己刚入宫时,还曾帮着拓跋焘哄檀邀雨开心。那时的她便曾想过,若能让檀邀雨嫁给拓跋焘,自己就能做上太子保母,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然而时过境迁,事情虽没按着她所祈祷的,可兜兜转转,檀邀雨终究是要做皇后了,而自己竟真的也成了太子保母。
“不是只有皇孙,”檀邀雨突然开口道:“你是去东宫服侍,若是自恃身份,对景穆太子妃不敬,无论是陛下还是本宫,都不会为你撑腰。”
盈燕有些迷茫地看了看檀邀雨,又看了看邀雨身边的老嬷嬷。她以为檀邀雨让她去皇孙身边,为的就是让皇孙疏远生母,怎么此时反倒让她对景穆太子妃也恭恭敬敬的?
檀邀雨看出盈燕的疑惑,冷下了口气道:“盈燕,你为人却有几分机灵,却并非有大智慧之人。若你以为能自比窦太后,趁早歇了心思回冷宫去,好歹能留个全尸。”
盈燕被这话吓得不轻,连连磕头道:“妾从不敢有此等妄念!”
“没有就好,”檀邀雨气势凌人道:“无论是皇孙,还是太子妃,你都要全心全意相互。若他们有半分闪失,而你却安然无恙,那就莫怪本宫不顾旧日情分了。”
拓跋焘倒是许久不见檀邀雨当着他的面如此锋芒毕露,心里竟有些欣喜,觉得这才是皇后该有的样子。
他看向邀雨,目光却扫过邀雨身边的老嬷嬷,回忆起方才盈燕似乎也看向过此人。
“这位嬷嬷是秦忠志送来服侍你的?”拓跋焘似是随口提道。
秦忠志押送仇池给檀邀雨的“彩礼”入北魏,又以降国丞相的身份,向拓跋焘进献了大批的物资。他此行虽说十分短暂低调,却依旧备受关注。